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他不由得为朱丽亚的饶舌而笑了。朱丽亚瞪着她那双大眼,直盯着他微笑的样子。当他停止微笑时,她又撒娇似的说:“再笑,再笑,再笑一笑给我看哪,啊。”边说边摇着他的手。
  他不知什么时候,打心眼里高兴起来。他又微笑了。
  “你为什么不一直保持这样的笑脸呢?”朱丽亚的大眼睛跳跃似的闪耀着,望着他……而他却像个孩子似的羞怯了,低下头去。
  回去的路上也是朱丽亚与他同座。一直到半途还很活跃的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沉默了。随着日暮的到来,刮起来的风直冲着他们吹来。朱丽亚用原来放在大衣里面的披肩包住了头,于是圆脸庞白面孔的她更显出惊人的美丽。与芙洛拉不同,他对朱丽亚的沉默感到不自在。有一种好似要发生什么麻烦事情的不安感觉产生了。
  当雪橇驶近M教授家附近时,朱丽亚突然把脸靠近他的耳边。
  “芙洛拉打心眼里爱着你哪。知道吗?那孩子真是个神一样的孩子,不但善良,而且还不断地接受非常进步的思想哪。”
  他的心黯然了。他什么也没有回答。
  “无论如何,请你相信,我们是真正同情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也决不要、决不要失望。我(‘我们’已经换成‘我’)知道我有很多事情要向你请教呢。请你只对我多开些口,好吗?一颗真实的心是能够很好地理解另一颗真实的心的。与其生活在这种不凉不热的自由的国家里,我宁愿生活在俄国那样的有思想有艺术也有压制的国度里,尽情地思想,真正地去生活。我期待你始终那么美好地微笑的时刻的到来,为此我向上帝……只有这时才能这么说……向上帝祈祷。”
  朱丽亚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啊,多少年来,他都没有受到过这样充满爱的话语的滋润。他感到有一种悲喜交集的心情塞满他的胸腔,仿佛突然从黑暗中见到了光明。他感到了眩晕。他因有生以来从未尝到过的不可思议的感激而战栗着。
  
  七
  
  A如醉似狂地从M教授的家里回来了。K做完工作,正在就着面包喝葡萄酒,见他便说:“啊,你喝过了才回来的吧?不过,再陪我干一杯吧。”
  说完,他把喝干的酒杯递给他。A忽地一下坐到了桌子上,把帽子撇到屋子的一角,把西装背心的扣子解开,腿尽可能地叉开,手举到头顶转着圈摆动。他的面颊上因年轻的血液上涌而涨红着。
  “这种酒能喝吗?我今天没喝酒就醉了。虽然醉了,可是挺清醒。我一切都懂了。是爱,K!我所寻求的正是爱。从今天起我要脱胎换骨了。今天你正应该为我举杯祝贺呢。我为了一个乞讨的孩子可以去死,一定。如果你想叫我圣西门,那么就叫吧。我再也不会为这名字而感到怯懦了。圣西门所能做出的事情,我也能做到。K!K!我为你做点什么呢?说吧,说吧!我什么都能做。你让我干点什么吧。”他这样叫喊着。
  K也着实吃了一惊,但过了一会儿,他一边用力切着大概是昨天剩的面包,一边用平静的口吻嘲弄般地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A已经得意忘形了。在他的心目中,现今的一切都太美了,又太好了。他来到这里以后,虽然没有干过闹纠纷的麻烦事儿,可动不动就因为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而做出粗暴的行为。尽管如此,现在却把那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精神颇为舒畅。身上突然增加了新生的活力,但丝毫没有增加什么负担。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从今天才开始似的。各式各样的宏图和热情都在胸中翻动。他红光满面,像一个喝多了酒的天真孩子。他把大大方方做出朱丽亚说的那种“好看的笑脸”让K瞧。
  “虽然什么也未能干,但总算是做了些什么。今天我才明白我自己是多么善良、亲切的一个人……这么说还不够。我哪……可是你应当成为一个更健康、从心眼里高兴的人,否则是不行的。你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完美。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件半成品,总以为有什么不足之处。结果正是这样,今天才发现了……啊,K!我为你做点什么好呢?什么都行,你吩咐吧。我再也不能在这里呆着不动了。我的手是这么灼热!”
  A这么说着,走到K的身旁,想去握K的手。K却像是不屑一顾,怕脏似的,把A的手扒拉开,躲开身去,然后斜愣着讥讽的眼神瞪着A。
  “你说吩咐,那就吩咐你。今天有你的信来。因为是女人的笔迹,出于好奇心打开一看,原来是P夫人那里出了难题。既然你那么手痒,就打起精神收拾这难题吧。”
  K说着把一个小信封递到A的手上。他一听是P夫人,那已经忘却了的往日恶梦又在他清澈的心田上罩上了黑暗。他默不作声,接过K递过来的信,紧盯着读了起来。读着读着,他的手颤抖了。一直红得像喝醉了似的面颊渐渐失去了血色,比K的脸色还青。那信上说,P夫人怀孕了。
  K看着他那急剧变化的神态,又奚落地笑着喝干了一杯葡萄酒。
  “今天我尽可能地卖力气干了一天,现在要找女士去了。喂,圣西门。你今晚就苦一晚上吧。如果你想不出主意来,那么明天早晨我教给你吧……喂,你把那外套给我脱下来。这么冷的天我出去又要咯血的。也许会吐到哪个女人的脸上呢。”
  他呆滞地脱下外套递给K,眼看着K走出去,连制止一下都没有。
  他连自己的晚饭也不去做,就把椅子挪到火炉跟前坐下来。他从欢乐的顶点一下子被撵到了绝望的底层,完全溃不成形了。他茫然不知如何才能支撑住自己的本性。如同迸裂一般的脑袋里闪过一段段奇怪幻影的片断。
  只有朱丽亚的手,不知是梦,还是幻影,出现在他的眼前,温和地握着他的手……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他环顾房间四周……只有他本身的黑而大的影子清楚地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他看见了P夫人从鼻子到下颚那诱人的线条……他虽然害怕,但却眷恋地望着它……P的整个面部轮廓出现了……他不由得从椅子上站立起来。然后东倒西歪地,把身体支撑在墙壁上。他如同一个因发烧而昏迷的患者,伸出右手做着在额头上擦拭汗水的动作……一个不熟悉的背着脸的婴儿……身披浓茂的黑发的婴儿的后脑勺儿……他又从墙壁处摇晃着离开,向着起先坐的地方走过去,紧紧抓住椅子的靠背站住了……一个女婴……哭叫的声音……但那又像是他自己的母亲抱着他……又出现了芙洛拉那平静、哀伤的面孔……他正想像着可怕的事情,胸中如燃烧般地痛苦。他又坐到椅子上,因过于苦恼而将头伏在靠背上……他在踌躇……怀着凶残的意图,他正走向P夫人的家……婴儿喉咙处缠上了绳子……他的手抓住了绳子的一端……一只女人的手抓住了另一端……眼看着就要缢死……
  “啊!”他像被人用刀从背后劈下来似的惊叫一声,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他像一尊端正地立在地上的石像,僵硬地挺在那里。他把两手举到额前抓住头发,恐慌地看着四周。在他的眼前,地板在起伏波动。他凝视着地板,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状态。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当他觉得冷而抬头看时,火炉里的火早已熄灭了。他的头脑清静,可是全然不知道应当去想什么。他不得不首先从身旁的事物开始慢慢地去想。一发觉冷,才知道没有穿外套。外套原来已经还给了K。“那是K的事情吧。”他试着想道。然而却不像是那么回事。婴儿并没有杀死啊……他漠不关心地又这么想。不,已经杀死了。做出了可怕的事情……他感受着渐渐逼近胸膛的不安感,这样想道。于是,突然间像是把一切倾倒出来一般,所有的事情都明明白白地显现在他的心里。他忽然一愣。他那清醒的理性把想躲避的他捕捉住,强制他一步步思考下去。
  “你既然是基督教徒,那么对意识到的坏事,不应产生邪念,因为你无论如何也赎不了那罪过。”
  他首先想起了医学博士斯考特说的这些话。那是去年夏天他在一个疯人院当护士的时候,那个叫斯考特博士的患者在自杀前的三四天对他说的话。他毛骨悚然,心窝处感到一阵奇特的恶寒。他提心吊胆地观看着四周,根本不存在任何东西。然而,他却感到在自己的身边有一个灵魂默默地站立在那里,像是有人要看穿他的心底似的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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