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天快亮的时候,他似乎终于渐渐地找到了一个妥当的结论。
“对P夫人的怀孕,夫人自己负有大部分的责任。夫人所怀的,谁能保证就是他的孩子呢?是夫人使他不幸,诱他堕落的。朱丽亚使他幸福,指给他应走的道路。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他决不能成为P夫人放肆的性欲和冲动的牺牲品而这样枯朽下去,永远地失去朱丽亚。也许他是利己主义的。然而年轻人是有利己的权利的。P夫人应当为她自己所造成的结果而痛苦,而他必须赶快从这跌倒的一跤中站起来。夫人就随她自己的便吧。他不想对夫人做任何回答,但是对于朱丽亚,却应把自己这不愉快的过去隐瞒起来。”
他把自己的决心在心里重复琢磨了两三次。他以为这样是可行的,同时又认为是不行的。他想:自己刚刚重新开始的生活,又要崩溃了。
然而他的心离不开朱丽亚,无论如何他也没有勇气将自己这样污秽的形象展现在朱丽亚的面前。他怜悯地望着自己映在墙壁上的身影。
“软弱的家伙!”过了片刻,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声音传入他的耳鼓。从他的眼中开始溢出苦涩的泪水,一滴滴沿着面颊流下去。
八
在那可怖的一夜之后,第二天他一进入研究室,就见朱丽亚已经在那里了。她一下子跑来与他紧紧握手。而且用吃惊的神色担心地看着他说:“唉呀,一夜之中你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昨天奋力为你创作出来的面容放到哪儿去啦?如果昨天的面孔是假面,那么就请把那假面戴上吧。如果今天的是假面,那么就把这样的假面摘掉吧。我宁愿看到美丽的假面,也不愿看到这丑陋的脸。”
他忽然一惊,好像对于朱丽亚不知道他的秘密反而感到惊讶似的,战战兢兢地望着她。朱丽亚的脸上没有任何拘泥的表情,只能看出明朗的善意。
他们两人之间的亲密感情与日俱增。即使在研究工作当中,他也对朱丽亚的面孔感到眷念。当他向坐在邻座的她那儿看去时,不约而同,她也在看着他,于是两人便融洽地笑了。
两人有时故意加班,在教授和助手们都回家之后还留在那里。他们打开电灯,把椅子靠近,沉浸在关于历史、艺术、戏剧的交谈之中。朱丽亚常常提起芙洛拉的事,想要探他的口气。他认为这是姐姐对妹妹的轻度的嫉妒,这样一想,反而觉得朱丽亚很天真。
他因为时常出入于图书馆,所以实际上也常遇到芙洛拉。芙洛拉总是那么文静,她与姐姐不同,稍稍瘦长的脸和从中间分开的乌黑的头发很匹配。他一去,她便亲切地接待他,然而却看不出他对这位少女有什么特别吸引的地方。只有一次,发生过这样一件事。芙洛拉为他去查找一本书,发现那书摆在书架的最上层。芙洛拉的手够不到,他便从她后面上前去取,左手轻轻地扶着她的肩,右手高高地伸出去够书。这时她突然要向后倒下似的靠到他的身上。芙洛拉脸色苍白,而且眼睛也向上吊着,激烈地打着小寒颤。他问她怎么了,她便满脸通红地回答说发晕了。发生这件事之后,她连同他握手都尽量避免了。如果没有朱丽亚这个人,那么也许他对芙洛拉会发出比朱丽亚更为自然和自由的爱情。然而受了朱丽亚的爱的启迪,由朱丽亚的爱培植着的他,眼中所看到的芙洛拉不过是一位落魄的公主,一位贤淑而可怜的少女而已。
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他都在思慕着朱丽亚。即使回到家里,他也尽量避开K,如果天气好的话,就到屋外去度过就寝前的那段夜晚的时间。他对K游逛那些花街柳巷之事极度反感,动不动就强硬地提出意见。到了这一步,他的行为变得有些洁癖起来,些微的肮脏都会让他把脸转开。他与K之间有些疏远了。
有一次K读了他在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嘲讽地说:“喂,圣西门,最近你的文章是什么调子?就像是学者或者大财东似的,庄重而委婉起来了。那入木三分、咄咄逼人的文风哪里去了?朱丽亚真是功德无量啊。”
由冬转春以来,K的健康愈来愈恶化,因此有时情绪特别不佳。当他感到A的忧郁——那是像春天一样的忧郁——之后,就显得特别不快,动不动做出自暴自弃的举动,说出一些粗野的话来。
A在心灵深处非常怜悯K,但对于K的粗暴却不能容忍。在此之前一直不在乎的病菌传染之类,如今也感到可怕起来。生命对于他显得珍贵起来了。
他的健康也不怎么好了。有时也没有什么原因,就会在夜里泪流满面,或者早起就怒气冲冲。少女般温存的心情和野兽般凶狠莽撞的情绪令人头晕目眩地交替出现。有时候他还会半夜起来,走到M教授家的附近,任凭寒风吹打,来回走到天明。
在对于朱丽亚这般炽烈的思慕当中,他的心对于P夫人胎内的那块灵肉,有时也欲罢不能的爱情,这使他更加不快。只有当他与朱丽亚见面的时候,他才感到最平安。被P夫人的来信惨痛地破坏掉的底气,又由朱丽亚用温柔的双手抚育起来。因此,对于他来说,朱丽亚又是他的保护女神。能够从罪恶的呵斥下将他庇护下来的人,除朱丽亚之外,没有别人了。他也深知,自己要恢复原来的青春活力不得不依赖她。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纠葛愈演愈烈了。对朱丽亚的爱情在成长,P夫人胎内的灵肉也在成长。A不得不连续地经受着胸膛中突发不安和骚动的时刻。
九
雪融化了,土地干了,草萌芽了,荷叶也开了。云彩再不戏弄天空,而是天空摆布云彩了。紫丁香的树篱梢上已经结出了沉甸甸的花房,花儿羞涩地垂下头,不断地吐出浓郁的芳香。在结了花蕾的苹果园里,布谷鸟开始啼鸣了。小伙子们的额头渗出了汗水,少女们的眸子湿润了……春天到来了。
在迷惘与痛苦之中,A的春天也到来了。虽说见不到结果是难熬的,但假若结果很坏,那是死也不甘心的。正是这种令人急得发痒的恼人情绪,不分昼夜地折磨和摧残着他那年轻的心灵和肉体。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研究室朝北的窗户只能照进一些散射的光。从这窗子望出去,只看得见在夕阳映照下的树木中间稀稀落落的一些房子的屋顶。从它们厨房的烟筒里冒出来的炊烟,发出紫色的光,径直地升向天空,随着便消散了。已经发绿的树,刚刚发芽的树,以及像紫丁香那样已经开了花的树,所有的树都把鲜嫩的枝条从树干张开出去,互相谦让着空间,但却都随心所欲地向前伸展,连成了一片。与冬日里的泥泞完全不同,马路上已经变得焕然一新,干燥而清爽,连灰尘都沾不住。街两旁的林荫树上相间放置着小木箱,里面的松鼠摇着蓬松的长尾巴,忙忙叨叨地出出进进。草坪上有一群知更鸟,全都把它们那橙红色的胸毛朝着西边的太阳,忙碌地吃着食,欢快地叫着。那声音汇同散发着温和香气的空气一起,从打开的窗户传进屋内。已经换上了淡颜色轻装的学生们从研究室和教室里走出来,三五成群,协调着步伐,高声欢笑着走回宿舍去。在人们的眼前,一派春天的景象展现出来了。
M教授啪地一声把书扣在桌上,然后又听见他为了吸烟而擦火柴的悠闲的声音。过一会儿,刺人的硫磺气味和马尼拉烟草的香气一同微微地传到感觉变得敏锐的A的鼻腔里。
朱丽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少女那难以遏制的烦恼一古脑儿倾吐出来似的。那叹息带着颤抖,又很长久。他偷偷看了朱丽亚一眼。朱丽亚也润红着脸,深情地斜看着他。在她前额的发际处,甚至渗出了汗。两人互相会意,舒心地笑了。
钟台上的时钟用黏结般的声音平静地敲打了五点。于是听见M教授移动了椅子,看来是站起来了。一会儿,他来到朱丽亚的身旁,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望着她说:“朱丽亚,咱们走吧。大家也都回去吧。这么美好的春天黄昏,一生中也没有几次呢。这空气多么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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