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我是玛格莉特的母亲。” 她说话的声音很尖,音色却显出她是一个不幸的中年妇女。既然是玛格莉特的母亲,那么她就是与P分居的妻子。她不称自己是P的妻子,也不对玛格莉特使用爱称玛蒂,他听着觉得怪可怜的。他迅速握了握P夫人伸出的手。
  “P还没有回来吧。不过我今天是有事来求您的。往后,我想拜托您接送玛蒂……就是玛格莉特。您大概很忙,可我不想再和P见面,而玛格莉特已经同您很熟了。行吗?请您答应吧。”夫人说完,轻轻点了一下头。要把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从星期六到星期天领来领去,即使对于喜欢孩子的他来说,也是怪麻烦的,可是对此事无情地加以拒绝,也有点儿说不出口。所以他只简单地回答说,要同P商量一下。
  “P会再高兴不过了。对于他来说,没有比同我见面更为内疚的事了。谢谢您,下星期六我来找您。等那时再见。”夫人的话里带有几分蛊惑的调子。夫人再一次同他握手,打开房门轻盈地走下台阶,快步离去了。那身姿在他眼中映得很美。从这位仪表高雅的女人身上隐约飘出来的幽幽香气留在她的身后。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去上衣,又回到厨房。由于P夫人的来访,使他从陷入的默想中清醒过来,急忙去削马铃薯皮。
  这时,眍眼睛的P回来了。他高大的身上净是尘土,腋下夹着牛肉和奶油。
  
  二
  
  “今晚又有朋友到我这里来。”用过晚餐之后,P把餐巾揉成一团扔到桌上,用只有朋友来的这一天才能见到的冷淡的脸色说。
  接着P又补充说了一句:“以后每个星期二都来。”
  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不愉快的样子,他尽力克制着,但眉毛却不由自主地跳动着。据P说,他生于纽约,并与现在的夫人在纽约结婚,新婚之后双方就产生了不和,后来虽然有了孩子,但是相互之间的沟壑不但没有填平,反而更加扩大了。两人都提出要离婚,可是纽约州的离婚手续非常烦琐,为了尽快解决问题,他们才迁移到马萨诸塞州来的。在这个州定居三年后,离婚的条件便可以成立。所以P夫妇正在分居,等待这三年期限的到来。P所说的朋友是一名妇女,她与P在一起生活已经三周了,那妇女每周必定由P领来一次,与P度过三四个小时就离去。那固定是在星期二的晚上,这是P对他说了之后,他才觉察到。
  自从他和P住到一起之后,那位所谓朋友初次到来的夜晚,他心灵上所暴露出来的丑态,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天P出去时对他说,我去领个朋友来,但请你不要露面。天黑之后P回来的时候,除了P的脚步声之外,走廊里还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正是那女人。他并不感到奇怪,继续在那里看书。P的书房和寝室同他的房间隔着一条走廊,在对面一侧。传过来的说话声虽然辨不清意思,但很响亮。起初,传来的是朋友之间快活的交谈声和高亢的笑声。然而过了一会儿,当他把注意力从读着的书上转向P的书房时,所听到的声音则是亲昵热情、急促的窃窃私语。他抬起头,把眼睛从读着的书上转向对面的书房,侧耳倾听着。那里有威胁什么的男人的嘶哑声……有如同吃了甜蜜东西般的女人的蛊惑、柔情的声音……然后是沉默。他的血仿佛要冲破他的心脏,头脑也像要炸开一般晕狂起来。
  那一直叫他坚守童贞的想像力,将他引导到超出事实的境界。他的手上渗出了冷汗,腿脚哆嗦得连椅子都要支撑不住了。即便这时,他也想战胜自我:“你这家伙简直是个混账的疯子!你小子难道就浅薄到被这种事情诱惑的程度了吗!去看书!去啃透书中的思想!把牙齿咬紧,嚼到那思想千碎万裂为止。你小子的头脑应当关心的事情堆积如山哪。你哪怕是想想在满洲打仗的俄国人和日本人中的某一个,就足以把你的丑态击得粉碎了。”
  他一面如此严厉地责备自己,一面却依然像一只饥渴的野兽,吞着唾液,头脑中装满恣意勾勒出来的想像。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书房的方向。
  渐渐地,房间里的空气使他感到窒息。他像一个受高烧折磨的病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走到窗前。他用力打开窗户,如鱼得水似的张开口吸吮着夜晚的空气。原先那股力量就像绷紧的弦,再过一瞬就要断裂,现在却有了渐渐缓和下来的模样。他的口中发出抽泣般的颤抖的叹息。
  但紧接着,盲目的本能又集中双倍的力量折返回来。就像一个诗人的想像在达到高峰之前总是处在灼热中一样,一旦觉醒的情欲发出冲动,就会以它天才般的准确性,在他的心中筑起可怕的楼阁。当他听到P的书房通往寝室的门开启的声音的一刹那,他的神经极度紧张起来,他痛苦地喘息着,专心致志于某件事,情欲已达到忘我的地步。他全神贯注地望着P所在的方向,像盗贼那样,不由自主地脱去了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把耳朵凑在钥匙孔上。他全身如同自天而降的落雷的电光在震颤着。
  次日清晨,也许是为了讨好他,P的情绪显得很舒畅。四十岁的男子汉居然像孩子般又蹦又跳。与此相反,他那双严峻清澈的眼睛周围出现了紫色的黑圈,口中干渴得就连说话都觉得痛苦。而那个对于自己极尽暴虐之能事的脑袋,却如同一摊烂泥浆,混沌不堪,悲痛不已。他那感情深邃的心灵,对于过去连自己也不清楚的丑恶行径深恶痛绝,既愤慨又恐惧。
  下一个星期,当P说要领那妇女回来时,他就像被人赶出来似的,趁P不在家的时候,从家里走了出去。他如同那个只为了忏悔罪恶而生活的凯恩那样,在开学前的寂寞的学府路上,在黑夜中毫无目的地游荡着。想像中的P在家里恣意妄为的情景,仿佛从后面紧追不放。他在暗夜中到处逃窜。他也曾祈祷般地反复回想过疯人院的隐居者一般的严格生活。然而,连这样孤寂的生活,恶魔也把它篡改成娼妓式的生活,演示给他看:像天使般纯洁可爱的监督的女儿伊蒂斯,正用妩媚的目光祈求着严肃的副院长的一吻;到处是男女护士在树阴和木丛中甜蜜地窃窃私语;连白发苍苍的老院长也在向一位美貌的女患者献媚。于是他想到了释迦牟尼。可是一想到释迦,眼前却浮现出在他沐浴时从垣墙的间隙观看他并把乳房捧献给他的处女。他又想到耶稣基督,想到基督就想起在白昼犯了奸淫之罪的抹大拉的马利亚①。
  他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诗人劳维尔的住处附近。在发暗的林阴树丛的深处延伸着街道,路灯把道路两旁稍稍发干的树叶照得水灵灵的。(如果是往常,他会被这幽郁的气氛所打动,脱下帽子来的。)他好像要反抗,瞪着那被电灯照射得发白的墙。“伪善者!”他自言自语地说。他觉得如果不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伪善者看待,他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不知不觉中,他来到沿市街流过的查尔斯河边,呆呆地望着那灰黯的水流。发黑的河水咂着小艇和桩木,似流非流地游动着。在远方,通往波士顿的电车不时地迸射出蓝白色的火花。除此之外,一切都在宁静中。大自然悄然自在,不慌不忙,以它巨大的活力生息着。可是在他的头脑里,整个世界都在杂乱之中运动,在淫荡之中运动着。“在这一瞬间,”他想,“和在下一瞬间里,P正在做的那种事情,在地球的表面上,又是以多么大的规模在进行着啊!在夫妻之间,在原本是童贞的男女之间,在集一切丑恶行径之大成的娼妇与放荡者之间,自然的、不自然的,以及强迫的……”在他的脑海中,形形色色忌讳的场面都令人眼花缭乱地一幕幕浮现出来。他连飞到手上和脸上的蚊子也察觉不到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想像中的奇怪幻影。世界末日的情景,大概就是这番景象。他被可怕的欲望折磨着,不住地颤抖着。
  忽然他发觉衣襟上有冰冷的东西。漆黑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他的帽子和肩头已经淋湿了,可他仍然不想离开那里,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奇怪的空想之中。
  “我真是太怯懦了!”在萧萧秋雨之中,他孤身一人站立着,呓语般地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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