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她立刻抬起头来,平静地望着他,并且用圆润而悦耳的声音道歉道。听到这话,他想,这是一颗多么机敏的心哪。于是一种融洽的亲切感涌上心头。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坏习惯和刚才说过的话都翻译给她听,她欢喜地微笑了。他的脸上也浮现出微笑。他发觉自己好久没有微笑了。那是一种如醉如痴的愉快感觉。
过了一会儿,她把书送到他的桌子上。
“不管是有趣,还是无聊,总算又过起学生生活来了。”当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又自言自语说。
文笔流畅、义理严谨的文章,渐渐将他引入了作者的思想中去。他想尽量摆脱理论的束缚,把自己所了解的一切社会现实放入头脑之中,对照着去读它。
一个小时过去了。在这座纬度很高的城市里,已经开始送电,天花板上和墙壁上的电灯一齐燃亮了。他这才把眼睛离开书本,向前看去。恰好在他的眼前,有一位身穿粗糙西服、戴着夹鼻眼镜的日本人。那男子似乎先前就看着他在笑……好奇地、奚落地、然而却是一本正经地笑着。那人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跟前。
“先前就想同你说话,但恐怕打扰你读书,所以没敢打招呼。你大概是A君吧。我是K。”初次见面,K便以兄弟般的语气同他谈起来。
“你在读什么书?噢,是维伯么?你如果被维伯的蜘蛛网挂住,就糟了。今天晚上在波士顿有个社会主义者的周会,不如到那儿去。今天晚上我作演说,你也来听一听。走吧!”K这么说着,动手把他面前的书给拾掇起来。“世上真有不客气的家伙,”他虽然这么想,但是没有对K憎恨和卑视的感觉。他带着一种好奇心从坐椅上站起来,一边想道:P和M所说的K原来就是这个人哪。
先前那位年轻的女馆员在图书馆办公室的长条桌子旁坐着,手托着腮,从那里瞅着他和K。当她接过他递还过去的书时,小声微笑着说:“我父亲也讨厌费边社。”
他愣了一下,问道:“您父亲是谁?”
“是M教授。”
他的惊讶不打一处来。因为M教授是美国著名的哥特式建筑艺术研究方面的权威学者,他对社会问题也持有明确的意见。作为M教授的闺秀,竟然来做图书馆馆员的工作,也是到美国后才见到的新鲜事。而他又来到这里听M教授的建筑史课程。这也是一种奇缘。微笑又回到他的嘴边。他想到M教授的建筑史中大部分插图是教授的女儿绘制的,便问起她来。
“那是我的姐姐。”她直率地回答说,然后向走出去的他俩轻轻点头致意。他和K一起沿着发暗而陡斜的楼梯走下楼去。来到校园,见外面的风刮得越来越厉害,天色已经昏暗了。
四
在一个弥漫着烟草的烟雾、非常脏乱的房间里,像塞进来似的挤满了各阶层的人。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不知是由于在六楼上还是因为房子建造得太粗糙,强劲的西风一吹进窗子,屋子就晃晃荡荡,像遭到轻度地震似的摇动。连高出一截的讲台后面也挤满了听众。在正中间,K戴着夹鼻眼镜挺立着,在身体健壮的听众当中,他显得特别瘦小。虽然他充满热情地演讲自己的主张,但是从他那扁平的胸膛里发出的声音,有时却传不到房间的角落里。
“战士,请你再大点儿声!”
“怎么搞的,不能拿出点劲头来吗?!”
“这么点儿声音,能干俺们的事业吗?”
“不,咱们的事业只能小声去干!”
这些话是各种国籍的人用芜杂的英语喊出来的。在K的身旁坐着的会长,捧着大肚子站起来摇铃铛。
“诸位,请对讲演者予以尊重!”从他的身边又站起来一个法国人。他像洋服店里的模特儿似的,衣着潇洒,穿戴讲究。
“拿出事实和数字来,这是我对讲演的人的要求。”他用没有底气的英语尖声叫道。于是从离得很远的末排座位上,一个不明国籍、结着大领带的美术家模样的人,像老虎一样咆哮道:“第一是火,第二是火,第三还是火!”
最后,A挥舞着手,站起来跺着地板,在听众哄堂大笑的噪音声浪中,不得不退席了。他本来对于到会的人们的主义抱着热情和尊敬,现在却因受到蹂躏而消失了。
这时,本已停止发言呆立在那里的K,突然举起双手,发出尖锐的叫声。随着他的动作,夹鼻眼镜掉了下来。他的手腕像打了结的绳子,从日本服的袖口露出,细细的前臂指向天花板。
“你们使我感到愤怒!”他劈头盖脑地喊道。对这出其不意的举动,听众们一下子就鸦雀无声了。K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受自己的感情指使着,深深吸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听众。然后用单调的节奏说下去。声音比先前还小,但没有听众再起哄了。
“你们对于我这细小的声音和扁平的胸部所能雄辩说明的问题,不给予注意吗?难道你们对人就是这样冷酷的吗?由于祖祖辈辈所受到的不合理的生活重压和凑合的婚姻而造成的这样的胸膛、这样的声音,你们没有发觉吗?诸君!我这胸膛已经成了结核菌的巢穴。我在完成自己的事业之前,就得倒下了。这就是事实,并且是正确的数字!……”
在K还没有做结论的时候,那个曾叫喊“火”的男子,像被弹簧弹起来似的从座位上跳起来,叫道:“好—!”
随之而起的是热烈的掌声,接着掌声又被人们的嘘声一下子制止了, 而后是意味深长的沉默。只能听见哨子一样呼叫的风声和玻璃窗户的嘎吱声。
有的人鼻子在抽泣。他回头看了看那方向,有一位像晚年时的雨果面孔的工人,眼睛通红,用手帕擦着鼻子。在他的旁边一个外表生得像萧伯纳的商人模样的人,从讥讽般的眉间用灰色的锐利目光看着K。
“我不想多说,”K用稍稍冷静下来的声音继续用力说下去,“大家都知道从日本到这里的距离有多么远。贫穷而体弱的我,如果不是受到自己生命般思想信仰的指使,我为什么要追求这遥远的旅途?请相信,我是多么珍重自己的思想的。如果我的演说由于声音低,又由于事实的罗列少或数字引用的不足,而不能说服各位,那么也决不应归咎于我。那是因为诸君的思想与不成熟而造成的。没有文化的工人发出的呼声中,有什么事实和数字呢?工人本身就是事实,就是数字。诸位惹怒了我,但正由于我的愤怒,你们才知道我多么够你们的朋友吧。因此,我对于激怒了我的诸位表示感谢!”
K作完了这番结语,从地板上拾起眼镜,一边拭着自己的眼睛。从一直安静的听众席里突然轰响起男子汉式的、如同咚咚冲击人的胸膛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人们全都站起来了。K的两手握着目不暇接地伸过来的一只只手。A这颗年轻的心也不由地兴奋起来。
他当然不是被K的演说感动了。他直感地觉得K的语言中有鼓动者常用的空虚的表达。然而他认为集合到这里来的人,个个都有深刻的背景。在此之前他只见过互相殴斗的工人。然而K的演说结束之后,听众的亲密感情,使他不禁流下泪来。无论是大学教授,著名杂志的记者,还是大公司的管理人员,都作为靠薪水生活的劳动者。与普通工人毫无隔阂地交谈着。在讲演过程中相互以激烈言辞争论的人,现在也握手言欢了。他头一次在这里看见了同心合力的劳动者的群体。他深深感到,在这后面有着巨大的实际生活这种重大的现实为后盾。他们的亲近,不是由主义而来,也不是由兴趣而来,而是从培植生命根基的生活需要而来。想到这里,他真想用手去抚摸一下人们心灵的培基。这使他流出了热泪。
集会散了之后,从烟草的云雾和混浊的空气中走出来的K与A,以不同的心情走在深更半夜的街道上。这一带的街巷靠近钢铁厂,用耐久性材料建造的建筑物,被染得污黑。由于设备不完善,那些煤气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路灯照着这里的一切:砌石路面上的积水,被践踏过的果皮,散落在地上的花生皮、破布屑、碎纸片,被雨水冲得洼进去的砖墙上面胡乱涂画着的字迹,一半剥落而被风吹得巴嗒巴嗒作响的下等演出广告等等。这些东西汇集在一起把目不忍睹的丑陋与贫困同令人作呕的臭气混于一体,到处扩散着。虽然是夜晚,也看得清干燥的风把灰尘刮起来,从街上吹过。对面走过来的都是些醉汉、残废人或是满口淫荡话的猪一样的娼妓。偶尔也会遇到一条瘦狗,吼叫两三声之后,便像是惧怕自己的吠声似的,夹起尾巴,或许觉得在这样的时刻在这种地方徘徊的人对于狗来说是多么凶残的家伙,摇摇晃晃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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