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老人这么说了之后,把刚刚开了头的话题又平静地继续下去。
而他却透过窗户茫然地指着邻居家的屋顶。上面的积雪映着星光,像磷火般在闪亮。
“后来那位Y氏的夫人对我说……你是认识那位夫人的,好像她已经三十五岁了。看起来倒很年轻,长得挺美,……她对我说,她喜欢我。人在一生里真正喜欢的人是不太多的。如果发现了喜欢的人,而不同这个人爱恋,那在这世上活着就没有意思。与心心相印的喜悦相比,社会的秩序也好、制度也好,都成了一些干瘪无用的障碍物。我认为能够阻挠爱情的东西可以说是不存在的。她问我,怎么样?当然没有分歧。我说,正是这样。于是两个人立刻商量好,到附近的海滨去旅行,过了比夫妻还亲密的一夜。第二天,两人感到这世界更加光辉灿烂了。然后,很快就分手了。这倒是很难得遇到的事情,挺有趣的。”
P快活得咯咯笑了起来。而老人的表情却在说:你们作为经验去汲取吧。他爽快地回头看了A一眼。
老人悠闲自在又慢条斯理地同P谈着各种事情。然而他那焦急的头脑,除了这故事之外,好像一点儿也听不进去。P听了方才的故事快活的笑声给他留下的印象挺好,使他增添了勇气。他想,说出来的时机就在今夜了。于是他兴奋得连坐都坐不住了。
那老人精神抖擞的样子归去时,已经很晚了。看样子P已经很疲倦了。可是他那紧张到极点的神气,把这房间里安闲的气氛一扫而光。P把老人送出门厅回来后,不得已不从书架上取下惠特曼的诗集——因为每逢星期日P总要朗诵给他听,这已经成为惯例了。
“今天太晚了,所以少读一点儿吧。”P说着,疲惫地一屁股坐到已经快燃尽的火炉旁。对客人和蔼可亲的P,对于家里的人却动不动就给难看的脸子瞧。
P一直快活的模样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今晚想诚恳地向你坦白一件事情。”他站着这样说。P把藏在楔形髯须之中的下颚向后一收,挺出他那有些光秃的宽大前额,从眼镜的上部望着他。然后默默做出苦脸,像是催促A,也仿佛在说,如果听别人说些啰唆的话,那就太累了。所以A不得不赶快把话接下去:“我与P夫人已经保持了超出朋友以上的关系。”
他认为啰里啰嗦地去叙述事情的原委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就开门见山了。这时,他的内心里非常镇定,平静得连他自己也觉得可怕。
P听了他的话,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过了一会儿,哼了一声,用检察官瞪被告一般的目光盯着他的脸。A却悠然不在乎,反看着P。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话好像渐渐钻进了P的头脑中,P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两人以桌子为界面对面站着。由于A说出来的事情太突兀,一直已经很紧张的气氛,就更无法缓和下去。P也只好用简短激烈的言词问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把接送玛蒂的事托付给我的时候。”他也简明地回答说。P像是要考虑什么,低下头去。像每次思考问题时喜欢做的那样,咬住下唇,把两手背到身后扣在一起,面色苍白,低着头在窗前走了两三个来回。他停下来抬起头狠狠地瞪着A,从衣袋里拿出一件发亮的东西放到桌子上。那是一支手枪。A并未怎么惊奇。
“P夫人作为我的妻子,还没有离婚,这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
P又哼了一声,瞥了他一眼。他却毫不慌张地站着。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说!”A这样想。他感到好像意识到自己力量之所在。“就这样,就这样朝前进吧。”他不顾这紧迫的事态,从容地想着。
沉默还在继续。
“是谁先开的头?”P在长时间的踌躇之后,不得不接触到这个不能问、但又不得不问的问题。
“是我。”他毫不迟疑地回答道。P好像是把满足与不满足同时吞咽了下去:满足的是妻子不是主动者,不满足的是自己在一个皮肤像黄色猿猴的劣等人种的挑战中败下阵来。他的脸色阴沉得使A产生了一种几乎笑出来的意外的冲动。
年轻时想要做演员的P突然拿起手枪,对准了他。
“如果有两把手枪,我们两个人之间便可以决斗了。可是少一把,这是你的侥幸,从现在起,你应当办的事情,我想你该是知道的。再见。”
P说完这些之后,把手枪无力地拎在手中,忿忿地咬着下唇怒视着A。
A默然而无力地离开了P的书房。过后一想,这一切竟是这般简单,这般平常。
然而,在他的心中,悔恨与夸耀却激烈地斗争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仅有的一点东西放进皮箱,上了锁。
他立刻又来到寒冷的屋外。他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踏着在鞋底下吱吱作响的淀粉般的白雪向前走去。先前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不觉中已经变阴,忽然想起来似的稀稀落落下起了白色的东西。在远处的路灯照耀下,只有一个男人在蹒跚地走着。
“在可怜的玛格莉特的面前,即使头贴地去道歉也是不够的。我无论如何要弥补。”他眼望着那个孤独的人影,感到小女孩显得高大起来。
他不久就来到了K寄宿的B教授家。只有紧挨着门厅右手的K的房间露着灯光。他走近前去,从外面敲了敲窗户,立即出现了用日本手巾绷着头的K的脸。
“听到敲的声音,就知道是你。怎么这么晚来啦?”
“先让我进去吧!”
K的房间里,报纸和杂志散乱得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而壁炉里的火却燃得满旺。在炉旁的一个小桌子上,还没有写完的手稿,已经堆积得很厚了。
“喂,把纸和笔给我用一用。”
“唉,只有一支笔,你就用它吧。纸也只有稿纸……究竟是怎么啦?你怎么生起气来了?”
卸掉一切包袱的满足,使A的脸渐渐有了些快活。
“等我先写完,你再看吧。”
他拿起笔,开始给P夫人写信。信上大致是说,他对P把一切都公开了,因此便不得不离开他的家,并且认为,今后与夫人断绝交往,无论是对于他们两人还是对于玛蒂都是重要的。K正了一下夹鼻眼镜,以几乎碰到鼻子的程度把脸贴近纸张,跟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A一签完自己的名字,K的脸上便像平时一样浮现出带有几分揶揄、然而又是正经的微笑。
“我失败的地方,你倒成功了呢。所以说你有两下子。可是这样的信倒是用不着写的。这丑事你就继续干吧,别傻了。”
“傻?我是傻瓜,笨蛋,糊涂虫!”他激动地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叫道。K似乎没有猜透他内心的想法,脸上显出诧异的神色望着他。
他把信投寄出去后跑回K的屋里,K问道:“今后你的住处打算怎么办?”
他回答说,想留在K这里住。于是两人之间便开始了谈判。
“对我的学习虽然有点妨碍,不过也可以住。可你出多少钱?”
“光是房钱,三美元怎么样?”
“你有的是钱,别那么小气,掏五元吧。这里的房东是个学者,对这些倒不在乎,不过那女主人却很难对付。留你在这里倒行,可交涉起来就费周折了。烧火炉的煤也不肯多给,白天虽然冷也只好忍着不升火,等那帮家伙睡了以后,才这么使劲儿地烧呢。给五美元吧。”
K喜欢借钱是有名的,不过按时还债也是有名的。K把一切事情都按钱来估量,在这里面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质朴性。
“好吧,那就豁出两块钱,作为给女主人的怀柔费吧。”他笑着答应说。
“Agreed(同意)!现在我要用功了,请你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你读到这个了吗?”K说着便把剪报递给他,然后到窗户处取下两三根冰柱,包在手巾里,重新绷住头。
下得越发大起来的雪把空中的一切声音都裹卷下来,埋在地上。在这寂静之中,只有大学校舍的钟截断时辰,清楚地敲了一下。
在房间里只有K用蘸水钢笔奋笔疾书的沙沙声才隐约听得见。A在火炉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读起了从K那里拿来的发表在《伦敦日报》上的托尔斯泰《和平论》。读着读着,他便感到,至今为止他认为是大事情而倍加专注的事件,尽管须要花费他全部的努力,但也不过是小小的涟漪而已。要达到托尔斯泰所说的水准,对他来说,尚有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距离。然而这位老年思想家以扭转乾坤的气势阐述自己的信仰那种坚定的态度,使A受到了鼓励。他的心从一个感动向另一个感动飞跃过去,透过他那奇异的目光,像炉中的炭火闪烁着。他的嘴唇不时痉挛般地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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