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你是日本人吗?”被那人一问,他板着面孔抬起头来看着老人,用强烈的口吻回答说:“是的,有什么事吗?”
  还未等大家听到,那老人便再三地拍打着他的手叫道:“为这小巧勇敢的日本人三呼万岁!我的国家同你的国家自从彼理提督② 以来就是亲密朋友了。我对你们国家的武士道呀、将军啦,都满了解呢。像惩治中国一下,应当把俄国也惩治一下,好不好?好好干一下。我的国家是侠义心很强的,总是不忘给予小国家帮助。罗斯福怎么说也是世界一流的人物。你不用担心,信任我们国家好了。在这里的人全都对你同情着呢。”
  他比刚才更察觉出那老人是个一知半解的政治狂人。尽管如此,不愉快的事还没有完。车中的人都用幼稚的、过于没有拘束的庸俗人的眼神半开玩笑地直盯着他,使他在心烦意乱中又产生一层对这些人的轻蔑情绪。
  他把自己的手从老人热情地握着的手中冷冷地抽了回来。那老人吃惊地望着他。他觉得自己完全变了样,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变得同没有国籍的流浪汉一样了。他忘记了应该按不同国籍来对待别人。现在在他眼前的只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人,他正是以这种心情向朱丽亚求过爱,对于P夫人,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也要求以这样的心情去注视由他们两人所制造的可悲的结果。对于他自己来说,这要求是自然的,然而对于朱丽亚也好,P夫人也好,却是一种连想也不能想的不自然的要求。这时他才发觉,原来自己的孤寂在这方面也是根深蒂固的。
  “这场战争可大着哪。在日本和俄国打仗期间,你这小子自己也有自己的战争哩。你小子既然是个没有国籍的流浪汉,那就是个不附属于任何阶级的赤裸裸的人。对于这一点,你小子自己本应早就注意到才是。你小子还相当弱小,然而你的敌人并不是那政治狂老头所指的俄国,也不是唯物主义的K所说的有产阶级,而是生活本身……真是死心眼儿。你小子这种憨直简直是一种极端可怕的憨直。”
  这种断想如同霹雷,如同天启,从他的头脑中闪过。这时在他的面前,无论是政治狂的老头,还是以轻松心情欢闹着的乘客,他全都看不见了。在兴致勃勃的人们的面前,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忧郁起来,他像一个梦游症患者在梦境之中似的睁大双眼,带着惘然的恐怖注视着每个人。紧闭着的大嘴看来再也不想张开了。他把手臂自然地紧紧抱在胸前。
  乘客们看见他突然变得如同石头一般,便立刻刹住了笑,面面相觑。
  “简直是个难对付的怪物。”
  这声音来自一个像是到这里来听他们说话的傲慢的中年妇女,她把手指放到唇边,蹙着眉头,小声说着。她仿佛花了大价钱而没看见什么好节目的人,不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十五
  
  A到达波士顿车站,然后来到P夫人家的门前时,已经九点多钟了。异常嘈杂的城市喧闹声,使得来自田园的他感到特别厌烦。他好不容易来到了自己所找的家门口,按了电铃。里面立刻就传来了脚步声。在打开的房门口站着他熟识的女用人。那女用人见到他,像遭到突然袭击似的吃了一惊。他连招呼都不打就踏进了走廊。女用人连门也顾不上关,说了声请等一下,就跑上了二楼。
  他轻轻地关上门,把帽子挂到衣帽架上,快步走进客厅。客厅打扫得很干净。在靠近窗子的沙发前,放着一只蒙着雪白的亚麻布的小茶几,茶几上面规整地摆着带红伞罩的台灯和一些茶具。如果把天棚上吊着的大支光电灯关闭,那么这个角落就是理想的幽会场所。在另一角里,那架桃花心木的三角钢琴依然稳重地立在那里。看到这些,从前的情景就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正是以从未有过的纷乱心情,像一头受伤的牛一样在钢琴旁边走来走去的。如果对于夫人(这个总觉得是不幸的、或者是巧妙地表现得令人感到是不幸的夫人)没有同情心的话,那么不管他的心是怎样地因缺少温暖而饥饿,他也不会那样轻率地遭到挫折。那时候,当他看见浅浅地坐在门口的扶手椅上,多愁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甚至要向一个不知名的异国青年祈求同情的P夫人时,他是把一切都置之于脑后了。现在他又回顾了一下原来放着扶手椅的地方。正是从那里,夫人像摆布他的命运的一条蛇一样,恨不得一口吞下他似的盯着他,向他走过来。他仿佛又感到了夫人放在他身上的颤抖的手。他觉得他不能长久地留在这间将他引向阴暗生活的屋子。如果夫人还没有下楼,他就应当早些逃出这“炼狱”,到二楼的“地狱”里去,在那里反而会更心安理得。他把手放在三角钢琴上,把脸伏在上面。然后他又想到,不知玛蒂是否已经睡下了。那是个他应当负在背上的十字架一般的女孩。
  他觉得门轻得令人感觉不出地打开了。他一下子从遐想中醒过来,看着门口。P夫人身穿雪白的衣服,头发挽成希腊式的髻,以洁白得如同少女一般的高贵妆姿站在那里向他微笑。
  她那身姿美丽得足以使一切男人为之倾倒。明知是年过三十的人,但她并未失去少女的青春风貌,多少还带有寂寞和神经质的神情。她这姿势忽然使他的心为之一动。然而已然打破了对夫人的幻想的他,立即对这身姿产生了不快的感觉。可是夫人好像对此毫不在意,像浮云一般飘到他的身旁,同他握了手,随后表示请他到沙发边去。他却站在钢琴旁边不想动弹。夫人对此并不在乎,独自坐到沙发上。他把大胆的、几乎含着敌意的眼神投向夫人的腰部。他以检察官般的冷静和锐敏,想要探明夫人怀孕的经过。P夫人把怀孕的可怕消息告知他的时间是十二月末,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六个月。他想,即使没有经验的他,也该看得出来了。可是夫人的腰部一点儿也没有变得难看。也许是由于内衣减少了的原因,夫人比前次见到时反而显得瘦了。
  “您还在K先生那里住吗?您总也不到这里来了。”夫人撒娇似的歪着头问道。这天晚上,他是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向夫人说得更清楚才来的,所以格外地沉着,口齿也清楚。
  “现在我到乡村去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今晚我是想让您更加理解我而来的……”
  夫人像是讨好似的继续微笑着:“我理解。那天晚上的事情——当时我犯了神经质的老毛病,所以有点生气。我什么也没有想,请不必再提了。可是今晚打算多呆些时候吧?”
  “马上就要回去。所以……”
  “末班火车是几点钟发车?”
  “那我心里有数。您想早点让我走,我并不觉得奇怪。我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我得把要说的话都说完再回去。不行吗?可以,那好。”
  P夫人没有办法,只好平静地望着他的脸。看着眼前的P夫人,他的心紧张起来。不过他那宏亮的声音只不过有一点儿颤抖而已。
  “您同我之间的关系,您心里应该是很清楚的。简单地说,是您戏弄了我。请听下去,从您的经验来说,您看透了我是个可怜的童贞的青年。不,请您听到底。加上那时候您正处在饥饿之中。我并不是想推卸自己的责任才这么说的,我是基于不能不从正面去捕捉事实这一点而说的。我也戏弄了您。这话也许可笑,但是我的灵魂——是灵魂——灵魂的深处并不需要您,正如您不需要我一样。然而当时我也如饥似渴。我所渴求的也许与您所渴求的是相同的,但也许是不同的。不管怎样,您满足不了我的渴求,即使在那可怕的丧失童贞的一瞬间,我也没有忘记这一点。因此说,我戏弄了您。
  “不管怎样,请您听下去。
  “正如我在信中给您写的那样,我感到自己在这次堕落中应负的最大责任,就是对小小的玛格莉特。
  “然而更深切感到的是对自己本身的责任。我为了从虚伪中解救自己,才写了那封绝交的信。可是比那更可怕的虚伪,在那以后又立刻捕捉了我。当您把两个人罪恶的可怕结果告知给我的时候,我正以为自己爱恋着某一个女子。由于过分地迷醉于那爱恋之中,我对您的来信连回信也没有写,也没有把事实告诉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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