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在中国餐馆里,他狠狠地被K给愚弄了。然而他并未感到自己真的被打败了。他觉得自己如同被雪埋起来的矮竹。雪总是要融化的。那时,矮竹就会挺起来。那是为了迎接春天节节生长起来,挺身给人们看的。他感到在K的玩世不恭的态度之中,不知在哪里潜藏着软弱。他自信自己不会去走K所走过的道路。
  “可是我自己应该怎样走呢?”他自言自语地说。到了这一步,他那可怜的心,又没有任何回声了。只有虚无的力量,在他的体内胀满着。他迎着那刮起沙尘的强劲的风,迈着有力的步伐,迎面向前走去。
  “来吧,闯吧!不要怕跌倒。如果跌倒就再爬起来。要独自去开拓新的生活,怕跌倒能成吗?对于自己的力量也抵御不住了。重要的是要弄清楚那力量究竟是什么。从明天、从今夜、从现在就开始吧。”
  电车已经收车了。在这午夜的波士顿的大街上,他被寒风吹刮着,咬紧牙关奋力向前走着。
  
  五
  
  那年冬天一个星期天的傍晚。
  他领着玛格莉特,急匆匆去P夫人的家。
  P虽然像爱护眼珠般地疼爱玛蒂,但夫人只允许玛蒂从星期六的晚上到星期天在P那里呆上一天。他承担接送孩子的任务,已经三次了。在这期间,他与P夫人之间结下了不一般的关系。
  那是他和K在中国菜馆吃过饭不久,十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晚上发生的事。平时总是神经质的夫人,那天晚上却显得非常娴静。这位三十来岁身材矮小的妇人穿了一身一直到颈部都是黑色的衣服,看起来非常典雅美丽。瓜子形的脸上,从工整笔直的鼻子到厚厚的嘴唇构成的折线,着实具有吸引男性的肉感力量。而她的手,是在美国人中罕见的那么完美。看见她的手,自然就会联想到那双小巧的鞋子里藏着的脚形。她虽然具备了这么多肉感的外表,但也使人感到有非常冷漠之处。这却反而成了更加吸引男人的力量。他看着这位夫人,对于P同她分手感到奇怪。
  他几次想起身告辞,都被夫人挽留住了。他渐渐感到难以言状的不安。他发觉,虽然两人似乎无动于衷地交谈着极为平常的事,但却在互相嫉妒、互相吸引着。有时候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也会突然向他袭来。因为他想努力抑制自己,反而变得僵硬、全身的血液都涌涨起来。他几次起身在屋子里使劲儿走着,用顽皮的孩子般的眼神去对付盯着他的夫人,一边儿谈着话。他这个可怜的不成熟的青年,不知不觉地一步步迈入了夫人所设下的陷阱。
  “您不觉得我的处境难熬吗?”夫人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对他说。
  “我想是的。”他回答的声音激烈地震颤着。经过了短暂可怕的沉默之后,夫人说:“您是这么想的吧。”
  她一边说着,突然从椅子上起身,向他走过来。他对一切都很清楚。他明白,正像亚瑟对待法老的妻子那样,应当采取纯洁态度的时刻到了。可是,他只不过心里明白而已。全身的血液好像在怜悯他、激励他,迅速沸腾起来。他踉踉跄跄、摇摇晃晃朝着夫人的方向走去。这时,他想糟了,想把身子站稳,但却又被吸引过去。夫人和他之中,不知是谁先把身子靠近的一刹那,他拿出全部气力,像是要把对方摔倒似的,猛地把夫人推倒在地。
  眼前是一片漆黑。他对自己的行为惊呆了,气喘吁吁、蹒跚地向着想像中的门口方向走去。可是他差一点儿踩到夫人身上,刚要闪开时,自己也一下子跌倒在地板上。他由于羞怒而战栗着,做出抵抗野兽袭击的架式。他的眼前是漆黑的(也可以说是通红的)。当他的耳朵又恢复了听觉的时候,首先听见的是夫人的哭泣声。
  一阵深切的悲伤,从他内心深处涌起。那没有得到满足的力量在哭喊着。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我。如同一个往下沉溺的人在寻找抓手一样,他的手战战兢兢地在那里漫无目的地摸索着。无意中碰到了火一般发烫的夫人的手。他仿佛要捏碎它似的紧紧握住了它。以后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拉着玛格莉特的手,在雪地上边走边回忆着从那天以来的一幕幕。他并不真心爱夫人。夫人也不是从性格上爱着他。关于P选择外国人在一起住的事,他想起了K说的那些话。K说,P是为了保守性生活的秘密,假若留本国人在一起住宿是不利的。于是他把同样的理由放到夫人的身上去设想。他觉得这是一种屈辱。就是把夫人碎尸万段也解不了心中之恨。尽管如此,一到星期六,他为了去接玛格莉特,又厚着脸皮到P夫人家里去。星期天所受到的羞涩、悲苦的回味,虽然星期一变成了坚定的觉悟,但随着星期六的接近那觉悟又讨厌地淡薄下去了。
  首先他知道必须将此事向P坦白。他对于P的秘密主义虽然感到不快,却又认为没有对P保守秘密的口实。可是他却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对P讲。
  可是今天,当他望着那可怜模样的玛格莉特时,便陷入了沉思。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女孩,穿着绯红色的镶着白狐皮袖口的外套,两手插在同样毛皮制的围巾之中,穿着长筒毛腿套的小腿,迈着碎步向前走着。在她的脸上不知什么地方明显看得出由于不幸的婚姻所留下的不幸的烙印。小小的孩子也许对父母的秘密一无所知地成长下去。但谁能保证这可怕的秘密将成为永远的秘密呢?而生活自然并不会像踏入歧途的人们所想像的那么宽厚。他一想到这里,就感到针刺般的痛苦。他在这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充满力量,充满了热情,因而能平心静气地做出任何牺牲。可是当他想到因为自己偶发的邪念而使一个人的一生黯然下去时,他又像少女般胆怯起来。
  玛格莉特涨红了脸,小跑着跟着他的步伐,生怕被他拉下。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越深,这纯朴的小脸儿就越显得可怜。他禁不住眼里噙着热泪。
  “玛蒂,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他和蔼地问她。
  “都不喜欢!”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都不喜欢!”小女孩好像满有自信地回答说。
  他听到这回答,就像是听到说:“因为都秘密地有外遇才这样。”在这圣诞节前的寒冷的雪路上,穿着华丽的小女孩,迈着小步究竟要奔向何处呢?在他那感情深邃的眼睛前面所展现的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在洁白的雪野中间,像一个黑点,有一个把冻僵了的小手放在口边的孩子,迷失了方向。
  他不由得将玛格莉特抱起来向前走去。
  他终于到了P夫人的家门口。他站在那里抱着玛格莉特按了电铃。P夫人那亲切的脚步声传到他的耳边,于是门无声地打开了。
  “哎呀,还抱着她呀。”夫人说着,像接什么包裹似的从他的手中把孩子接过去,眼睛始终也未离开他。那目光意味深长地道出了一个星期来的久等长盼。
  他生气了,想要就此返回去。可是夫人的目光射穿了他那弱点的最底层。他服从夫人的眼睛发出的命令,如被丝线操纵着,虽然厌恶,却还是钻进门去。
  保姆将玛格莉特领到二楼上去睡觉后,夫人立刻就来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你开始讨厌我啦。”夫人的眼光凶狠地射向他的眼睛。他知道,这时应当回答说“当然”。可是实际上却以嫉妒的口气反驳说:“是你讨厌我了。”
  话中的所指是不言而喻的。两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互相都不是说的心里话。相反证明互相并不嫌弃,是在从对方的手中把禁果窃取出来。
  他内心的斗争是激烈的。一旦进了敌手的门,已经构成了一种行为。这一点使他内心的一角感到了隐约的痛苦。放在他肩上的夫人的手,还保留着他所初识的女子那种柔劲儿,不去理睬他的内心,而径直唤醒了他的肉体。
  这天夜里九点钟过后,A回到P的住处一看,P这里已经有客人来了。那是经常到P这里来交谈的波士顿的一位医师。他是惠特曼学会的会员。所说的惠特曼学会是老诗人惠特曼死后,由他的读者们组织起来的学会。在美国是一个各州都有、人数虽不多但却牢固的组织。它的会员中以妇女居多。这都是惠特曼的崇拜者P告诉他的。来的医师是一位心地宽宏、品德高尚、身体健壮的白发老人。他那慢慢吸着香烟、捋着白色胡须从容谈话的样子,显得很悠闲。P也无拘无束,始终微笑着,随声附和。当他一进到书房时,那位长者便先于P同他握手,然后请他坐到自己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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