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我敬爱的老教授!
  愿意如此称呼您的一个异国青年,辜负了您的信赖而堕落,不得不用力鞭笞着自己,一秒一秒地离您而去了。如今在世上没有比我更孤独的流浪人了。连对于您的记忆,也不得不从心中强行抹掉了。再见吧,永远!
  我连祝福您的健康都做不到了。
  他把这信用充满泪水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可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把它撕得粉碎。从火车的窗子里扔了出去。在车窗的外面,正下着五月的细雨。
  到达目的地车站一看,那是个简直只能称作信号站的简陋的小房子。苜蓿草和梯牧草一直生到火车站内。在入口的屋檐上,燕子淋着雨在得意地飞进飞出。车站的出口处停着一辆大收割马车,套着两匹巴塞隆种的辕马,这是农场的管家来迎接他了。当他把仅有的一只小皮箱扔到车上时,那个像日本人似的有着满头蓬乱而斑白的头发的管家转动着善意的小眼睛,惊讶地问,只有这么点儿行李吗。他那已经非常脆弱的心,忽然想起过去同家里人一起神气十足地让红帽子给扛着大批的行李,由旅馆的接站人点头哈腰带着路,咔咔地走出避暑地火车站的情景。
  乘着马车,当他撑着的洋伞柄开始渗出雨水的时候,他好不容易到了农场。马车停到正房的厨房门前时,透过玻璃窗户出现了一些面孔,他们想看一看在这一带很稀罕的异国人。管家轻松地替他提着那只箱子,把他领进了管家一家人同雇工合住的房子里。从大饭厅的旁边拐过去,上了昏暗狭窄的楼梯,便看到一个单独设置的像是做过贮藏室的朝西小屋。一架木床,一个洗脸台,一只椅子,还有一个窗户。从那窗户能看到的景色,只有通向室外厕所的外走廊的房顶,女用人的住房和正屋的厨房后身,那是比辩护士P所提供给他的房间更为寒酸的屋子。
  然而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能一个人住着是多么求之不得的事呀。管家叫他先洗一洗脸再下楼去,以便把他引荐给主人,说完就走出了房间。管理人走后,他立刻打开了窗户,如鱼得水般地大口吸吮着湿润的初夏空气,然后才算松了一口气。一直像凶恶的爬山虎似的纠缠着他心田的苦味,仿佛一下子被清除出去了。他和K一起住的那个城市,也是一座如同飘落到农田和原野中间的城市,是有着清新的空气和清澈的水的富庶而幽静的地方。热爱大地的他,不能不喜爱那座城市。当他踏进那城市时,他高兴得心潮澎湃。他当时想,在这里真可以像模像样地用一番功了。可是后来出现了与P夫人的令人讨厌的关系,与朱丽亚的爱情也出现了裂痕,因而那雅静的城市在他的眼中也变了样。他甚至感到自己玷污了那座城市,同时也感到那城市玷污了他,在那里生活下去,只能给他以与那些浮浅的交际人打交道的感觉。他就像抛弃过路人一样抛弃了那座城市,逃避到这里来了。
  如今在他的眼前,一切都是新鲜的了。牢固地缠绕在他记忆中的那些污点,在这里所有的污秽角落都找不到了。厨房前面的广场被萌生出来的牧草所覆盖,由于连绵降落的雨而变青,仿佛是流动着的绿茵。在积水的小水洼里,刚出巢的小麻雀由母雀领着在水中可爱地玩耍。无论从户外还是从屋子里,都听不见什么声音传出来,只有静静的雨声盖住了一切。他感到了寂寞,然而对于他来说,那是许久以来一直没有过的甜丝丝的寂寞。
  从窗口无聊地望着户外,难以抵御的睡意渐渐向他袭来。说起来,这种真心想要入睡的困倦感觉,已经好几天没有感受到了。也许有几个月了。他离开窗台,慢慢走到床前,连鞋也顾不上脱,一下子倒在床上。不知在什么地方,通过屋顶的水溜子滴落下来的雨水像琴声一样隐约传来,这是他离开日本以后再没有听到过的亲切的声音。他倾听着这声音,在不知不觉之中入睡了。
  突然,他被人毫不客气地从这连梦都没做的安谧的睡眠中叫醒了。他睁开了惺忪的眼睛,虽然看见管家站在那里,但是快慰的睡意又把他的身体引入深沉而柔和的去处,于是他又把身体偎依在那里,想再度沉入梦乡。他的双眼当然也不想睁开。他再一次被推搡着醒了。他无端地大怒起来,坐起来睁大眼睛瞪着管家,眼睛通红充着血,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因没有能睡够而感到不满。可是当他看到管家之后,才清楚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应当去做什么。大白天睡大觉的用人是不应当有的。
  他这新的处境,并不像他傻呆呆地想像的那么自由和悠闲。他做出睡眠不足的苦涩的面孔,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周围,然后跟在管家的身后,咯噔咯噔地顺着外廊向正房的厨房走去。
  
  十三
  
  晚饭之后拾掇完毕,已经是七点半钟了。从早晨五点半起床到晚上七点半,他一直要干活。那肯定是很苦的事儿。加之那些劳动对他来说又全是毫无兴味,所以就更加难忍。虽说已经是五月末了,但五点半钟天还刚蒙蒙亮。饭厅里的闹钟一响,他就不得不强睁开因为读书而熬过了半夜才合上的石头一般沉重的眼睑,离开床铺,借着蜡烛的光换上衣服,一边穿工作服一边下楼。这时管家瘦瘦的妻子总是坐在藤椅上,从脚跟前的大筐里取出马铃薯,唰唰地削着皮。他每次看见她那莫名其妙地板着的高傲面孔,心里就想,一大早就看见这张脸,真令人丧气。到了正房的厨房,那位刚刚起来的爱尔兰出生的肥胖女仆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等着他的到来。她摆出长辈的架势,尽可能把一切重活都抛给他。
  然而总还算是万事如意的。在这里他所遇到的,都是非常朴实的乡下人,而且互相之间也都不过是一面之交而已。他那生来就显得稚气的快活,时常以少有的明显劲儿表现在脸上,人们见到这个,也更愿意同他亲近。
  然而有时候,那可怕的忧郁会突然山崩地裂般地向他袭来。这时他的脸色就会眼看着苍白起来,连手中的活儿也全忘记了,只管呆呆地想着什么。如催眠剂似的田园空气暂时能让他受伤的心得到熟睡,然而却不能使他那富有弹力的青春活力永远睡下去。令人烦躁的凄惨的失眠又渐渐地折磨起了他。那是在此处安顿下来之后第十天夜里的事。他忽然做了一个噩梦,在半夜里醒来。在万籁俱寂的可怕的黑暗中,他那亢奋的心脏仿佛马上就要迸裂似的发出响声悸动着。他在黑暗中张开大眼,环视自己的周围。只有黑暗连着黑暗。哪里也没有光亮。他对着这黑暗望了一阵,开始感到一种像是灵魂往死亡的峡谷里一步步跌落下去的令人寒栗的寂寞。他一再强迫自己把自己本身从人的生活中不留空隙地隔绝出来,这是多么可怕的孤寂的情景。而那热情高涨的年轻的心却喃喃地怨恨着他,开始在他的胸中啜泣。
  “混蛋!”在死一样寂静的黑暗里,可以听出他那咒骂一般的自言自语。
  “这样就行啦。你小子这样就挺好了。你小子虽然受到了相当大的创伤,可是还知道要重新奋起。谁也不知道你小子这种心情吗?那太好了。说你小子的周围是像沙漠那样无边无际的荒芜吗?那不是满好吗?他应当像栽在沙漠中的一棵椰子树一样挺直地站立着。如果连这都做不到,那就弯着腰返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去好了。与其弯着身子生活,倒不如挺直地折断。不论怎样生活,都算是一生。你小子能卑躬屈膝地生活吗?”
  这些话就像是有谁在开导他,像教师的训诫一般传到他的耳中。他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自言自语。“是啊。”他清楚地对那些话作了回答。可是在那之后,孤寂就显得更加强烈。由于这孤寂,他甚至紧张得打起哆嗦来。他不能默默地呆下去,于是伸出两手去胡乱摸索床上的东西。只有毛毯那沙啦沙啦的手感令人不快地传过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下面都是沙子,正在哗哗地坍塌下去,一直坍塌到触及坚固的大地。
  怎么也睡不着。还不仅如此。由于强烈的神经兴奋,对于芙洛拉的记忆又历历在目地浮现出来。她在图书馆办公室的椅子上羞羞答答地坐着、从鼻子到口边那有特色的侧面和沉浸在读书之中的身姿都带着肉欲的诱惑,使他产生了回忆。与她相比,对于朱丽亚的回忆虽然伴随着那激情表白的场面,但已经渐渐在他的心目中淡薄下去了。他不得不认为,他在芙洛拉身上失去了不应失去的机会。他觉得,自己生来就只有半颗心,而这半颗也都是由芙洛拉养育着的。而另外一半,自己正在不知不觉当中专心地寻求着。芙洛拉正用她那清澈而又真诚的眼睛望着他,看到了他那无法弥补的空虚。他开始在寝床上想像她那温柔、健美、年轻的肉体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的欲念愈来愈焦急,难以控制的奇怪的血液运行开始使他酥痒,刺激着他。有好半天,他任凭这遐想继续着。他在黑暗之中睁大眼睛,却看不见这黑暗,他激动地两眼紧盯着被汗水湿淋淋地浸透的处女肉体,那绝望的心情正把他引向那令人作呕的行为。他虽然自己感到厌烦,却又放弃了想去抵抗这种事情的洁癖,让事情自然发展下去。妩媚的六月初的柔暖空气拥抱似的将他包围起来。他简直忘乎所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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