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然后她又调皮地微笑着望着A。他却没有笑。朱丽亚正把难以形容的可怕的瞬间，满不在乎地置于他的面前。他感到了这一点，所以没有笑。他觉得特别拘束，仿佛要逃避M教授似的，只顾看着书籍。而在他的眼前，跳动着的不是一排排铅字，而是疑惑与不安。
教授和他的助手们终于热热闹闹地谈论着什么，在走廊里留下很响的脚步声，回去了。
只剩下朱丽亚和他两个人在宽敞的研究室里，室内显得格外空旷而寂静。知更鸟鸣叫的声音如同醉人的芳香，幽静地从窗外传到屋内。
他的内心感到一阵痛楚。当他想到在这巨大的建筑物里除了他俩之外只有一名杂役的时候，他的心脏不知不觉激动得收缩了。他像一个怕把书籍上的字漏掉的人那样，把脸贴近纸张，做出指指点点的姿势，伸出食指在字里行间一字字追逐下去。不知他的心中如何，但他的外表却显出把朱丽亚忘掉了的样子。
A觉得朱丽亚也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似乎打算办什么事。
这样过去了很不自然的二十分钟。漫长的春天的白昼已经露出黄昏的暮色了。
“啊！该结束了。”朱丽亚说着站起身来。听她这么一说，A也站起来，把周围整理一下，关上窗户，插上窗子的销子。在这时间里，朱丽亚也把制图器收拾完毕。
两个人同往常一样把椅子靠近，面对面地坐下来。然而，如果是往日，A在这时候会表现出一天当中最快活的样子，可是今天，他却怎么也快活不起来，甚至连看一下朱丽亚的脸都感到特别害怕。朱丽亚用手抚摸着红润的面颊，若无其事地笑着。而他却不笑。
“来吧，今天想给你看一样好东西，所以从早起就挺高兴。给你看好吗?”朱丽亚这样说着，窥视着他那苦涩的脸，递给他一本皮封面的册子。
原来那是芙洛拉的日记。A虽然感到内咎，却受到难以控制的好奇心的促使，去读朱丽亚给他翻开的地方。在那页用工整的小字写得密密麻麻的空白处，到处都胡乱写着A的名字。
“请往下看。”她用下颚示意。他把日记本翻了一页往下看。这一页也到处写着他的名字。朱丽亚始终也没有让他读那日记中的文字。他与其说对于芙洛拉的字迹感到惊奇，不如说更奇怪为什么朱丽亚把这样东西带了出来。
“你为什么把这拿给我看。”
“是为了告诉你芙洛拉是多么地爱着你。因为我们的父亲总说起你，所以你的名字在我们家庭里是很亲切的。芙洛拉对你产生了爱情也并不奇怪。你不觉得芙洛拉可怜吗?”
“觉得。”
“就是嘛。”
朱丽亚像是把心中这种意图说出来似的微笑着……那是一种刺探别人内心、恶作剧般的蛊惑的微笑……于是她那稍稍低下的脸上，转眼之间出现了浓浓的阴霾。
A补充似的说道：“说感到怜悯……那是言过其实。毋宁说我觉得感激。假如没有人占据了我心中的爱，那么我一定会在芙洛拉爱我之前，对她发生爱情的。”
朱丽亚立刻恢复了先前的笑颜，抬起头来说：“噢，有那么一位么？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呢?”
她说着，定住眸子看着他。他的全身感到冰一样寒冷得发紧。他感到必须把一切都公开出来的重要时刻来临了。当他要站起来去握朱丽亚手腕的时候……
“请等一等。我也不好，对于你来说那么重要的那位的名字，随便就在这样的地方问起来。不过，请你只告诉我……那位也在东京住吧。”
他焦急地说：“不在东京，是在这里，朱丽亚!”
他站起来了。在他站起来的同时，朱丽亚也站了起来。他由于激动而发狂了。而朱丽亚却冷静得冰一样地望着他。日常那种娇气的影子也不见了。A应当看到这一点，并加以考虑。但是他没有这时间。
他飞一般地靠近了朱丽亚，再一次想去握她那白嫩的手。与他这麻利的动作相对，她已经机敏地离开他向后退了两三步。
“做什么!”
一听到这冰冷的语言，就连A也有点儿畏缩了。
“你是一位东方人。不会忘记这样做是不礼貌的吧。”
然而，他已经不会因此而退却了。他一生的分界就在这里了。他又向前跨进一步。他的手触到了朱丽亚柔软的手。他毫不迟疑地握住了它。他那充满血的眼睛，仿佛要把朱丽亚咬住吞掉一般闪着光。
“求求你，朱丽亚！帮帮我。是你鼓励了我。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自己。没有了你，我就是阴郁，是黑暗，是死亡。请你相信。只有你能把我从深渊，从峡谷……从死亡的峡谷……”
他由于极度的激动而说不下去。他像握手时那样，摇着朱丽亚的手，并且把平日的那些自豪感完全抛开，他的眼里闪着祈求的泪花。
“请放开手……我是一个妇女……而且是一个人在这里。”
当他发觉自己是以近乎胁迫的激烈方式向一位高贵的女子求爱时，他“啊”了一下，不由放开了朱丽亚的手。在这一瞬间，朱丽亚用异常蔑视的眼睛鞭笞着他，身体则轻盈地跑开，去扭着门把手。
“朱丽亚！”自暴自弃的他发出了嗥叫一般的喊声。那声音在空旷的研究室中回荡。在这一瞬间他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走朱丽亚。可是在下一瞬间，朱丽亚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只有沿着走廊向楼梯的方向急促远去的脚步声，像雷声一样震荡着他的耳鼓。
他呆痴地环顾研究室。这里的一切东西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都视而不见似的，整整齐齐地放置在原来的地方。只有他那因紊乱的脉搏而跳动的心脏道出了事情的结果。他打起精神想把方才这事情的意义重新回顾一下。
火焰般的旋风，从他的头脑中穿过。
“我做了朱丽亚的玩偶。我是个多么笨的蠢货啊!”
他像疯子似的走下楼梯，来到室外，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周围。
春日的黄昏中，街道上安静得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西下的阳光中，刚刚点亮的路灯像萤火般闪烁着。
突然，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来的是芙洛拉。她的身影立刻占满了他的心。对于这急剧的变化，他丝毫也没有奇怪，就好像他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知道他真正应当爱的人是芙洛拉一样。
“我怎么总是弄错。” 他甚至平心静气地这样思忖着，“不知道朱丽亚回到家中会说我什么。在芙洛拉见到朱丽亚之前，我无论如何要设法见到芙洛拉。”
如同遇难的船只寻找灯塔似的，他朝着图书馆急奔而去。但他的脚好像腾空一般茫然无力。
“我还不能屈服……还要振作起来……我真是瞎了眼。我本来明明知道应当去追求芙洛拉，可是却……我真混……我被朱丽亚的诱惑轻易地迷住了。我为什么这么容易被迷惑。我是有力量的，然而为什么那力量是没有眼睛的呢，芙洛拉！我决不是坏人。我是个多么大的傻瓜，芙洛拉！请你理解我。不过，请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让我在你的爱情中活下去吧。朱丽亚出于好奇企图妨碍你和我的结合，同样是出于好奇而愚弄了我。请你原谅我这可怜的盲目性吧。让我生活下去吧，教给我真正的生活方法。我求你。我是先认识你的，尽管这样……可是我……无论怎么说我也是个笨蛋，笨蛋。芙洛拉！请饶恕我。请不要让我在这不幸的命运中发狂吧。”
他在心里这样呼喊着。
他一口气跑上了图书馆的楼梯。他不顾一切地跑来这里，却又陷入了可怕的踌躇之中。
“如果芙洛拉已经回了家呢？那么朱丽亚对她的父亲和芙洛拉是什么都说得出来的，会把我描绘得一团漆黑。结果会使芙洛拉那颗纯洁的心被姐姐的言语刺伤。我的希望那时将会彻底地破灭。如果芙洛拉不在这里!”
他从足尖到发梢都因兴奋而颤抖着。他悄悄地打开房门，战战兢兢地进入了阅览室。点着明亮电灯的室内挤满了学生，然而女馆员全换成了男馆员。
他立刻变得面色苍白，悄悄地离开了那里。来到走廊里，一阵剧烈的悸动袭向他的胸膛。他觉得心脏马上就要撕裂了，于是靠着墙壁，把两手捂到左侧的肋骨上面，眼前一阵发黑。他的脸色一时间显得很憔悴，两只左右不一般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塌陷的双颊下面的嘴角微微地抖动着。仿佛要哭起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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