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即使您不愿意成为那孩子的母亲,我也要成为那孩子的父亲。为了不失去这权利,我才抓住您的弱点来强迫您。虽说是为了孩子,但您未必知道我对这次的堕落行为是多么的愤怒和悲伤。即使现在,在这一瞬间,您好像仍然把我当成一个会对您实行可怕的强制手段的男人而惧怕着。请放心好了。纵令我失去孩子……纵令是永久的失去,我也再不会那样去堕落,做出失去自我的事情来。
“我不想再一次做出揭您的短处那种丑事,所以才把这些事实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尽管您在脸上表现出发怒的样子,可是您在内心中却不能不像被钉进了钉子一样痛苦。您不能不承认我所讲的事实吧。
“您如果不愿意摘掉伪善的假面具,也可以。不过请把那孩子给我。请您发誓,确认那是我的孩子。为了我,请不要杀死那孩子,而将他生下来。那孩子什么时候生下来,请告知我。只有到了将那孩子抱在自己怀中之时,我才能开始真正的生活。一无所有的我,只剩下那孩子了。若是您不能同情于我,那么至少也应该理解我。如果……”
忽然他一惊,侧耳倾听门口处有什么动静。P夫人虽然因他这肺腑之言而有所打动,但由于浅薄而不服输的心理,她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这时P夫人比他更惊慌,脸色都变了。她躲开他的目光,把脸转过去,忽地站起来,急忙走出屋子奔向门厅。门外又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开房门的声音。
因为突然有人闯入而不能听到P夫人的回答,情感的突然松弛和得不到答复的失望使他觉得头有点儿眩晕。
在走廊里,一个男人的声音与P夫人的声音可怕地交谈了两三分钟。突然,客厅的门像是被人踢开似的打开了,紧跟在P夫人的后面进来一个男人。他打起精神看了看那个男人。是一个不相识的人。那男子看见他,便完全镇静下来,在嘴边露出不知是蔑视自己还是蔑视A的嗤笑。那人回头看了一下P夫人,P夫人也对那人挤眉弄眼,狎昵地笑着,然后站到他与那男人的中间,畅畅快快地给他俩介绍说。“你们还未见过面呢,这是我的朋友W先生,这是F大学的A,一位日本朋友。”
那男人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令人想起骆驼,个头挺高,脖子很长,眼睛看上去很锐利,目光却很迟钝。那人想伸手来握,可看到A冷漠地站着不动,于是变得比A更冷淡,不过倒是恭敬地弯了一下腰,像法国人那样行个礼。
“对贵国海战的胜利表示祝贺!”那个叫W的男人用特别振奋的调子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然后就转向P夫人亲切地说,“今天星期六,所以工作完得早一些。”
他再也没有可做的事情了。即便有很多,也办不了。他与P夫人交谈了两三句,就与夫人告别了。那个叫W的男人一直把他送出门口。
外面渐渐下起雨来。他把衣领竖起来,急忙走向火车站。他这时才明白,P夫人为什么表面上装得沉着,实际上却急于让他回去。听见说星期六,他也就明白了玛蒂不在家的原因。她是到P的住处去了。玛蒂不在的日子,W的到来或许是偶然的,可是他觉得W这个名字倒像是听见过的。
快到晚上十二点钟他才回到农场。正要打开那间宿舍房子的外门,他忽然灵机一动,想了起来。那是个模糊的记忆,那次他醉得像一摊泥,去到P夫人家里,P夫人从二楼窗户里呼唤的不就是这个名字吗……是……正是这名字。
对P夫人的厌恶更深地在心中扎根了。
他刚一进入自己的屋子,那仿佛是从远处奔跑过来的雨势就喧嚣地敲打起了木板屋顶,然后又悄然远去了。这是大自然想把近在眼前的夏天清楚地表现出来而奏出的序曲。然而他此时的心情,与此景是多么地无缘呀!
他点起蜡烛,放到洗脸台的一端,在另一端铺上纸,急忙拿起了笔。
P夫人:
由于W氏的来访,使一切问题都悬而未决地搁置下来。您有责任给我回信作答。我已经没有力量再次拜访您了。更正确地说,如果再次拜访的话,由于激动的力量过于强大,我会被压瘪的。
任何一个父亲都不会有比我更强烈的爱。我有爱的权利。是的,有爱的权利。我根据这个权利向您要求,把那孩子还给我。
起初他想把信留到第二天早晨去投寄,于是就原封不动地放在洗脸台上,开始脱衣服。可是他又立刻改变了主意,连上衣也没有穿,就跑到漆黑的室外去了。到信箱那里要走五六百米。在一棵大的路边树上用铁链锁着一只拙笨的木箱,他把信投了进去,安下心来,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他的心就像火一般发烫。热泪无缘无故地不断流了出来。他不想把眼泪擦掉。
一进入屋子,烛光忽然摇曳起来,他的影子像冰水一样在后面的墙壁上晃动着。见到P夫人,对他来说很不好。对于胎儿依依不舍的念头,就像腐蚀剂一样钻入了他的心房。那茕茕孑立的大影子使他感到极度的忧郁,他一下子吹熄了蜡烛,在黑暗中换上衣服,然后就像偎到母亲的胸前似的钻进了寝床。
他用床单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
十六
在他去过波士顿市后的第三天早晨,P夫人的回信来了。
A先生:
来信收悉。对于别人的心情进行直觉的想像,似乎是年轻人的一种夸耀。我却能够有趣地去旁观它。
然而对于胎儿,您的爱和我的爱究竟哪方面更为强烈,并非是夸耀直觉的您所能够决定的问题。这是不言而喻的。把好不容易得来的直觉加以歪曲,那是受想像促使而干出来的伎俩。
再见。
这一天正是星期二,是应当把一星期的面包都烤好的日子。昨天弄出来的面粉在那些细长的白铁盒子里已经胀发得满满的,他请女用人帮忙,把它们一个个地放到烤炉里。虽然是文火,但一靠近烤炉,温度就高得要出汗。他在衬衣外面罩着工作服,勤快地干着。就是在这时,邮递员从后门把信投进来的。
他一看见落在地上的信,就立刻认出是P夫人写来的。在这以前,虽然只来往过两三次信,但他已经知道夫人写字有奇特的习惯,那是用斜体写的,字母带着锐角,字母之间靠得很近,会使读的人有一种奇妙的焦躁感。他对这种字体更加讨厌,所以当他看到这带刺儿的外文字母时,真的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他启封时的气势已经挫伤了,可信中的辞句更令他超出想像地不快。对于胎儿,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是没有感情的,但为了敷衍了事,她却用了一些虚无渺茫的空话,玩弄着高雅的揶揄,这刺伤辱他那颗耿直的心。他连有女用人在身旁都忘记了,由于激怒而打着寒战,把信撕得粉碎,扔进了烤炉。
女用人看见他突然之间变了样子,又惊讶地见到那信在火炉里燃烧起来,不由得从他的身前后退一步。在她不知情的脸上,充满了惊恐的表情。
他不愿说话,用可怕的眼神招呼惊慌的女用人,用手势叫她搬铁盒子过去,当铁盒子全被放进烤炉之后,他啪的一声盖上盖子,搬过一把椅子坐上去,接着就在那里思索起来。
女用人诚惶诚恐地看了半天他那不可思议的举动,看来是待不下去了,就离开厨房到大家合住的宿舍房子里去了。在厨房里只能静悄悄地听见挂钟的声音和缓缓燃烧的火焰的声音。他对P夫人那封虽然很短但却刺人的信的内容仔细地一想,便清楚地看出夫人只是出于叫他痛苦的目的,就不想让生下来的孩子认他做父亲。他不能不对孩子的命运设想出各种各样悲惨的结果来。不是在八月就是在九月,总之是在两个月左右的时间里,一个可怜的孩子就要降生了。那分享到一半黄种人血液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会成为怎样受轻蔑和敌视的靶子呀!那孩子的母亲会在外出旅行或生病的名义下突然销声匿迹,然后搬进藏污纳垢的所谓产妇收容所的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去。那里人世间的光线完全被遮断,孩子就将出生在那里。接生那孩子的产婆会因为没想到是个混血儿而睁大眼睛惊奇起来,然后又会对那孩子的体格和相貌,如同观看耍把戏的人或矮子似的,用卑劣的好奇心去打量一番。那孩子一生下来,首先要受到的就是这种侮辱。爱也罢,恨也罢,反正都要尝到临产痛苦的母亲,将那孩子挪近枕边一瞥时,她那疲劳之极的眼睛里将会闪出多么憎恨的火焰啊!他甚至能想像出在母亲与产婆之间马上发生的交谈内容。那产婆会承诺母亲提出的要求,把因此而得到的一大笔钱握在自己的右手中,而那只左手——用地狱的毒焰洗礼过的左手,会像润湿了的纸一样,去捂住婴儿的小口和鼻孔。那个没有爱的母亲,对自己所付出的可憎恶的辛劳都要嫌弃的母亲,像一个排开了噩梦的人,正由于产后的疲倦而昏昏入睡。而那孩子的父亲,却连自己孩子诞生的日期都不知道,他正在为每日糊口而操心。只能在心里祈祷,愿那孩子健康地降生,而自己却不得不套在劳动的车轭上受苦受累。这当中,那婴儿的眼睛可能刚刚感到屋子里微暗的光亮,连一声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的产后的哭声也来不及发出,就被葬送在永远的、无劫的黑暗中了。纵然那孩子万幸得以生存,那死里逃生的幸福也会立刻在下一瞬间与生的不幸缝合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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