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著名医生J · B · 斯考特博士,48岁,葛底斯堡人,昨日自杀身亡。他是在F市的F精神病医院用手帕自缢而死的。
不久前,他为了医治忧郁症而住进此家医院。入院前,他曾为自己的患者耗尽心血,因而本身的健康受到严重的损害。住院后经过精心护理,他已开始接受治疗。但不幸的是当他的护士离别而去时,他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云云。
我读完这消息,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严酷的事实像一堵漆黑的墙,挡在我的面前。刚刚还在以舒展的心情和观赏的眼光看着大自然的我,在这另一瞬间,就遭到了这么可怕的不幸。居然从我的衣囊中没有燃烧起火焰,居然当我的手指触及那张报纸时它没有被烧烂!我重新坐到座席上,幸好多数旅客都睡着,没有发觉我这奇怪的举动。我把为博士的死而几次悄悄涌上眼眶的泪水,都强咽下去了。
我踏上的首途,是用血祭来诅咒的。或许是用血祭来祝福的。但不论是哪一个,我都觉得给自己输入了活力。
疯人院的两个月,是殉情的梦一般的两个月。我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感伤了。不可以廉价地为自己辩护。不能惧怕挫折。不论善恶美丑——我要聚集自己的一切力量,真实地生活下去。我要变得更加自由、更加严肃。我能够经受得了这样的生活吗?……然而到了现在的地步,踌躇是无益的。
是成功还是死亡……惟有镇静,镇静。
(下略)①
迷路
一
A又开始了毫不新鲜的学生生活。他在这种气氛中重新发现了自我的时候,正是夏天即将过去的九月初。常言说,有钱的人是为了消磨时光过日子,没钱的人是为了糊口去谋生。一方饱得发胀,而另一方却拮据得要命。有的人在旁人眼里看来是趾高气扬,而当事者本人却过得忧心忡忡。他预想自己将要在这样复杂的境遇中生活,于是一种苦涩不安的感觉就涌上心头。
然而他看见在枝叶刚刚发黄的静穆的榆树林后面隐约显现的并不宏大的礼堂和研究室;看见腋下夹着用皮带紧紧捆着的沉甸甸的书、目不旁视大步走来走去的大学生们;看见在浓密的白眉下面有着一对思想锐利的双目的老教授一边亲切地向问好的学生们点着头,一边走过去;看见围绕着宽敞的校园场地建设起来的一片学区的娴雅的姿色;看见随着新学年开始而呈现出来的振作气氛。在九月的蓝天下,映着阳光,到处闪动着绛紫色的学生帽、旗帜、帷幔,给秋天增添了温柔的色彩。当他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心中终于唤起了与离开时所想的完全不同的诱惑和期待。
在人群熙攘的街头,他只身一人默默地走着。那是一条横街,沿着开满紫丁香花的树篱,走过十几幢房子,就到达尽头一所古老的木造平房前。房门的锁孔已经生了锈,将钥匙伸进锁孔,匙齿把不愉快的感觉传递过来。
迎接他的是一间朝北的小屋,既未铺地毯也未铺别的什么,屋子里潮湿而阴冷,连一件能够打破这房间的单调的零散小家具都没有。他仿佛是从头脑中把杂乱的念头拿出来似的,粗暴地摘下帽子,把它扔到放置在房间角落里的旧旅行皮箱上。然而他的头依旧很沉重。于是他猛地走到窗前,打开插销,把窗户哗啦啦地推了上去。眼前的小院里生着茂密的柏树,常年积起的黄叶堆积在那里,像是铺着一层生锈的针。外面的空气里充满霉味,悄悄地流进了室内。他发热的手就这样扶着窗框,呆呆地望着那阴暗的朝北的庭院。
姓P的律师还没回来,这幢像虫笼般的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了。
当他发觉该做饭的时候,他来到这屋子已经很久了。他很不情愿地离开了窗前,脱下上衣到厨房里去了。
在那里他看到的也是空荡荡的光景。微暗的宽大厨房的一角,安放着一个洋式炉灶,使人感到它那拙笨的色调都渗到空气中来了。他在这里的头一件事,也是打开窗户。然后他把木柴投入炉灶,倒上一点火油,生起火来。火燃起之后,升起了通红的火焰。通过炉门的圆孔可以看见在黑暗中火蛇追逐着打卷儿的白烟,在这慵懒的房间里,它是惟一有生气的东西,火焰忽而变成细长柔软的断条,一闪一闪。他估计着时间,添上煤,盖上了炉门。然后就大步在屋子里胡乱走起来。
夏天在疯人院做护士所度过的两个月,使他变得更加忧郁。他那本来总是带着稚气的脸,现在冷不丁一看,也变得像从监牢里出来的人那么阴郁。还有,他那总喜欢在走路时思考种种问题的头脑,也如同塞满了旧棉絮似的混杂不堪。在大学办公处领到的学生守则上印着的小铅字,就像令人生厌的蚋群一样,在脑子里蠢动着,叫人心烦。他不时举起结实的拳头,敲打着右侧的太阳穴。
他仍旧在厨房里乱走着。他觉得一股充满他的身躯、充满他的心房、也充满整个房间的忧郁的力量,企图把他驱赶到户外,从户外驱赶到旷野,再从旷野驱赶到无际的天边。他正聚集自己的全部意志与之抗衡。然而不论他多么努力,也不能安定下来。
家庭、境遇和周围所施加给他的一切压迫,他都抛弃在故国而来到这里。那些忘不了的甜蜜、悲哀或是美好的回忆,虽然多少还有一些残留在心中,但他决心将它们舍弃,绝不可惜。他毕竟太年轻,正是女人的声音和读经的声音以同样的力量牵动心房的年龄。而他所选择的信仰生活,也在疯人院两个月的生活期间彻底崩溃了。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自由和青春了。那么他应该像儿童般快活而无虑。可是事实上恰好相反, 赋予他的生命力因为失去了作用的对象,而在他的肉体中徘徊痛苦。于是那力量便失去了色与形,还原成为阴暗的混沌。就如同充满了电却失去放电机会的乌云那样,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力量,正充溢在他的心中。虽然是在自己的身上,但对这种虚无渺茫的力量,他却感到棘手,无法驾御。加之他处于不必为衣食问题而伤脑筋的境况中,所以那阴郁的力量就更加深地阴郁下去。那是一种无着无落的阴郁,对于他来说,比把自己还原到这一步的可怕事情更加毛骨悚然。他的忧郁便是由此产生的。
“镇静,镇静!”他咚咚地踏着地板踱步,一边强行抑制着那股不知从什么地方会冒出来的急躁的无形的力量,一边喃喃自语。
这时,在靠近天花板处的门铃突然急促地鸣响了。正在凝视自己内心的他冷不防一惊,像观察自己内心的一部分似的把厨房巡视一遍,然后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当门铃第二次鸣响时,他才发觉大门口有客人到来了。这真是稀罕的事。他急忙披起上衣,跑去开门。门外是美丽晴朗的九月的黄昏。一位身着黑衣、蒙着厚黑面纱的妇人,伴随着夕阳的光,像吸入般地走进来。然后她便从他的手中接过门的把手,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在忽然暗下来的门厅里,他看到的是立在眼前的一尊小巧窈窕的塑像。他感觉到在那面纱的后面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审视般地盯着他,使他产生了一种被对方摆布的不快感觉。
“对不起,请问您究竟是哪一位?”他明知道在这种场合对一位妇女使用“究竟”这类字眼儿是不恰当的,但他故意使用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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