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怕什么!”当他走到已经发暗的草地上时,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十
那天深夜里,喝得酩酊大醉的A,站在P夫人家的门口按着电铃。
K所说的“不喝酒的家伙就体会不了在富丽的热带地区旅行的那种快慰和欢乐的劲头儿”,他是一点儿也没有。连同苏打水一起大口大口喝下的下等威士忌,使他的身子烧得发酥,脑浆在头盖骨中奄奄一息般地呼吸着,使他全身的骨头忽而裂开一般地膨胀,忽而又变得石头般地凝缩起来。手指和嘴唇热得发麻,失去了控制。腰部以下都中了酒的魔力,脚底怎么也着不了地,整个身子几乎要直着倒向前去。
他好不容易靠在大门上,想听一听是不是有向房门走过来的脚步声,但不像有人被电铃唤醒的样子。他再一次长长地按了电铃,然后侧耳倾听。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涌上心头,使他想鲁莽地怒吼起来。这时候的他,如果不尽力去克制自己,就不能战胜这种诱惑。他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着如同棉花般柔软的温暖的春天空气。
夜深了。一眼望去,在街灯的阴影下,无数石造的房子像巨人一般朦胧地静静排列着,它们的眼睛——窗户被窗帘遮掩得暗暗的。
一种不可言状的寂寞心情又一股脑儿向他袭来。他把翻上来的呕气又吞咽下去,再次试着去按电铃。听得见房子深处有闹钟的声音,但仍然没有人出来。他忍耐不住胸中的苦闷,一屁股坐到石头台阶上。他就这样默默地沉到了寂寞的底层。
忽然,他觉得头顶上有极微小的什么东西在咯吱咯吱作响。他勉强抬起倦怠的双眼去看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发现从恰好在自己头顶上的二楼窗户里探出一个白色的圆形东西。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白色的圆东西一动也不动。他想要判别那究竟是什么,但他的眼光像盲人一样只管盯着这空间。有好半天工夫,他望着上面,全身晃晃荡荡,默默地站在那里。
“是谁?”
耳朵也醉了,但他还是立刻听出了这轻轻询问的声音是谁发出的。那白色的圆东西在他的心中立刻变成了P夫人的面容。他熟悉的面孔后面是那两根不浓不淡的头发编成的辫子,镶有意大利手工制作花边的雪白的睡帽戴在上面。她正不安地向下望着他。他发现这以后,便以像要爬上去的架势,在门口的墙上抓挠着,朝上看着。
“是谁?”
有点儿疑虑的尖声又轻轻地喊起来,刚刚能听得见。他想马上回答,可他的嘴唇和舌头都麻木得不能动弹。他刚才想到的不要发火是毫无必要的担心,而且相反,他现在即使想发也发不出声音,自己反而着了慌。他把右手高高挥舞着,咚咚地敲打着大门。
“到底是谁呀,是W先生么?”
对P夫人这稍带惊恐的询问,他好不容易从口中漏出了自己也感到讨厌的呻吟声。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房里有脚步声。房门打开的同时,他倒也似的和门扉一起跌进了走廊,幸好有P夫人的手臂挡住,他才没有倒下。P夫人支撑着他,惊慌地关上了门。走廊里立刻变得黑黑的,比外面还冷。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登上楼梯,进入了P夫人的寝室。寝室里电灯点得通明。两人在这里终于开始了相隔很久的会面。
当P夫人看见在这深夜里出现的不是叫做W的男人而是A的时候,她几乎惊倒了,禁不住躲到椅子的后面,把椅子当做了挡箭牌。然而,他并未发觉这些。一想到自己来到了应该来的地方,他的酒劲儿又发作起来,头像裂开似的发胀,想要呕吐的恶心又猛烈地涌上胸膛。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夫人没有关上的窗子跟前,把头伸出去,就呕吐起来。从胸口到腹部,只觉得翻肠倒肚般的痛苦,随后全身渐渐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在酒店里,当他灌着威士忌的时候,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工人虽然自己也喝得醉醺醺的,却向他说出了忠告:“年轻人,这么喝,会心脏破裂死掉的!”那老工人的面孔不知为什么不断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折磨着他。从他的眼里无端地不断滚出泪水。他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他连续不断地看到了许多像是噩梦样的东西。当他忽地睁开眼睛时,他看见P夫人就在自己的面前,她在睡衣的外面披着外套,为他在额上做冷敷。他为从夫人那里受到怜悯感到羞耻和愤怒。他既感到自己可怜,也感到夫人可怜。他想,应该立刻把额上的毛巾扯开,离开这里。然而,只有他的意志在起作用。夫人不知说着什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在耳边。他只不过像拒绝似的挥动了一下手,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想要喝水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于是他又睁开了沉重的眼睑。在看到外界之前,首先感到的是少许的光线,这使他马上觉出自己的眼睛充血充得很利害,那光线渗到网膜上,感到了刺痛。他对自己在什么地方全然不知道。他马上又闭上眼睛,让笨拙的身体转换一下位置,想要安静地思考一下,可是身子和脑袋都像铅一样钝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什么也想不了。他已经失去了从这种惨状中恢复过来的能力,暂时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然而,他的心里已有局部在开始活动了,虽然非常缓慢。起初,是像做梦那样,一些迄今为止遇到过的人和说过的话忽隐忽现。不久,意志便能把这些一点点地串连起来了。他想,好极了,便开始去解开这回忆的线绳。他像是考虑旁人的事情似的,开始想起了自己本身的事。
“喝醉了酒不好。可为了什么才去这样酗酒呢?”他想到这里,再往前就想不起来了。他不得不静静地让心情镇定下来。忽然,朱丽亚的面孔浮现在眼前。那恶作剧的肉感的美丽圆面孔,从唇间露着洁白的牙齿,向他笑着。当这又暗淡下去消失之后,在他鼻子的附近又清晰地出现了拇指般大小的芙洛拉的彬彬有礼的面影。不仅是面孔,看着看着,瘦小而外形美丽的上身也出现了。他如同发现了开启重要宝藏的钥匙似的,向着这幻影尽力集中了自己的一切精力。芙洛拉慢慢地开始动弹了。她有两三次刚刚要逃到他那心灵所够不到的地方,却又强制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于是他的心变得不必借用幻想也能考虑事情了,即所谓用心灵的眼睛去凝视芙洛拉的身姿,他慢慢地记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当他的恋情遭到朱丽亚的拒绝,除了投向芙洛拉之外别无他途时,拼命跑向图书馆的情景,到图书馆后发现芙洛拉已经回去的情景,以及不知所措地从图书馆里出来的情景。这些都像是别人的事情一般浮现在眼前。他又想到,好了,仅此而已。那后面又是一片漆黑,又是一片空白。
突然,一种异常的恐怖步步紧逼过来。比死还要可怕的东西,一时间阻止了他心脏的跳动。他真正地醒来,搔着额头上的冷汗,从躺着的地方突然一跃而起。嘟、嘟、嘟、嘟……急促跳动的心脏激烈地鼓动着,使他感到畏怯,于是他又像倒下去似的,不知坐到了什么上面。在他的眼前,是他所不能忘记的罪恶的寝床,一派散乱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在晨光中伫立着。在他的身体下面是沙发。P夫人和他曾在那上面互相偎依,互相说过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语。这一切还都是那时候的老样子。于是他清楚地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他来到了P夫人的寝床上。
“我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是……多么的愚蠢。”他连泪也流不出来,傻呆呆地望着四周自言自语地说。喉咙中如燃烧一般干渴,这更加使他难受。他一筹莫展,把两肘支在膝头上,把脸埋在双手之中,低头沉默不语。
就这样过了约莫半小时,P夫人悄悄打开房门进来了。他知道是她,却没有抬起头来。想杀就杀好了,他是这么一种心情。
“你醒了吗?”夫人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对他说。但是他一动也不动,于是夫人快步走到窗前,把窗帘完全拉开。晴朗的早晨阳光射进来,充溢着室内。
由于阳光的照射,他不由趔趄着喊叫起来:“关上吧,关上吧。你怎么能够这样不在乎地看着光呢!我的眼睛疼,请你快点拉上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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