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他思索到这里,忽然想起,便从椅子上起身,去给烤炉添煤。
  不论他自己的生活过得多么好,即使能够在均匀地呼吸的枕头上高呼胜利,若是那P夫人所生下的孩子一生被打上不幸的印记,那么他的生活究竟算是什么呢?他所创造的生活究竟又算是什么呢?想到这里,在他的眼前,人生就如同墨一样黑暗了。他那颗年轻的心怀着梦想而努力去筑起的人生,不过是有等于无的海市蜃楼而已。人生是命运的玩具箱,人不过是扔进那箱中的玩偶。箱子里的玩偶头朝上脚朝下顺当地站着,与那倒立着的、撂倒在那里的,都同样是偶然现象。正如顺当站立着的没什么可夸耀的一样,倒立着的也没什么可丢脸的。一切都是无足轻重的、平等的。
  可怜的混血儿会成长起来。乌黑、挺直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像黄白油漆混合而成的没有光泽的肤色,病弱瘦小的体格。这可怜的混血私生子会成长起来。所有的人都会以嫌弃的眼光看着他。为了他所得到的食物,会要他去干最下等的活儿。杂耍场的舞台、擦皮鞋的架子、孤儿院的厨房、儿童教养院的矫正室、监狱、火葬场……这些就是最适合他的背景。他那奇怪的眼睛会变成茫然若失地看人的奇怪的眼睛,他那缄默不语的嘴会变成只会发出诅咒的嘴。他得不到任何人的爱,大概也将会不懂得恨而死去。
  A又忽然从椅子上起身,无意识地撮起煤投入了炉口。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白色的日光从齐腰高的窗户撒向厨房的半边地上,连污秽的地面都被照得白玉一般发亮,擦得晶亮的金属器皿更加光辉夺目,光线所照之处,都像是闪光的眼睛。清爽的晨风吹鼓着洁白的纱窗帘,悄悄地穿过厨房。他坐在椅子上,手肘拄着膝头,将上身向前弯曲着,眼睛直盯盯地望着烤炉,连眨都不眨一下。
  他怎么也不能对那胎儿死心。人生是偶然的也罢,必然的也罢,反正都行。只有使那应当生下来的孩子成为自己的孩子,才是首要的事情。他认为,如果这样做会使人生成为偶然的,或是必然的,那都可以。他只是想不管怎样也要把那孩子抱到自己的手上,好好地照看他的前途,否则,他是不甘心的。
  过了一会儿,只顾想那孩子的他如梦初醒,往烤炉里一看,煤火快要熄灭了。那些面包一定是连发也没发起来,还像糯米粘糕似的发黏,还没有固定成形呢。他不由啧了一下舌,站起来呼唤女用人的名字。那女用人不在,他这时才把厨房环视了一遍。往常,那胖胖的女用人总是独自一个人欢闹着,有时唱起爱尔兰小调,有时对他讲些无聊的笑话。她好像徒有一身的力量而无处使用,长吁短叹,两手掐着腰,一只手做出劈的手势挥舞着。她一不在这里,厨房就不像厨房了。他又啧着舌,急忙往烤炉里投着煤,然后提心吊胆地打开放着铁皮盒子那边儿的烤炉盖子。从盒里胀起来的面包的头,连黄都没有黄呢。他好像看见那位比女用人还要肥胖的地主的老婆用手戳着做坏的面包勃然大怒的情景。他想像着那番景象,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看样子,连早饭用过的器皿还都没有刷洗,原封未动放在那里。可是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到了该准备午饭的时间了。如果不在那之前把烤炉倒出来,那么午饭吃的烤制品就做不出来。女主人也该到厨房里来了。如果怪罪下来,那女用人会大哭起来,想一想也怪可怜的,于是他急忙涮起器皿来。
  正在这时,管家领着女用人进来了。管家用手抚摸着那满是针一般的短须的下颚,做出难以张口的样子,回头又看了看女用人,说道:“这位女士胆子特别小,她说先前不知怎么了,您的样子和举动太可怕了,所以吓得脸色大变,跑到我那里。她深信东洋人会施展魔法,叫人遭难。所以在她的面前无端地发怒,念些咒语什么的,就不大好,您哪。”
  管家说完又看了看女用人,劝戒说,不要再像孩子似的来找我的麻烦啦,你就好好地待着罢。他为两人调解一番之后,就出去了。
  那女用人有点儿困惑不解,稍带歉意地微笑着,从他手里接过了洗碗的活儿。
  “喂,火车和轮船一出世,就不分什么东洋人、西洋人的了。你也好,我也好,长的心都是一样的。我生气也和西洋人生气是相同的。今后再遇到日本人,千万别以为他会使什么奇怪的法术。从你这样的来了一封信要在口袋里放上三天,每天掏出来读好几遍的人看来,也许我这么做是太不可思议的,但那封信里写了一些太使我生气的话,所以我才把它烧了。同你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所以别往心里去。明白了吗?”他边说边亲切地拍了一下她那胖胖的肩膀。
  接着他又去想那生下来的孩子在这个国家里将要遭到的命运是多么悲惨的。在生下来之前,做父亲的对自己的孩子没有任何自由,而不得不让母亲去独占,对这种大自然的法则,他甚至憎恨起来,但是他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方法,也一定要战斗到使那孩子归自己所有时为止。
  
  十七
  
  农场的活计一天天忙起来。在受粉到花落期间,树的幼枝上开满了花,像绿色的降落伞似的从树梢伸延到树丛中,点缀在草坪上。那些林荫树当中的刺槐,开着白藤似的小白花,将那带有泥土气息的发甜的香味散向各处。这时候,就到了收割头一茬牧草和小麦、燕麦的季节了。由介绍人代为招募来的农工住满了宿舍的大房子。管家的老婆不得不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了。同A一起干活的那个女用人对于大宿舍里的年轻人投去含有各种意味的秋波,神采飞扬。她先前所说的那种快乐时光到来了。她心神不定,只顾去注意自己的头发和衣裳。
  五点半钟,吊在装谷物的小仓房上的钟如同从漫长的冬眠中猛然醒过来似的高声鸣响了。以此为号,一个声音与力量与欢笑的世界打开了。鸡鸣了。狗胡乱地跑来跑去。旭日的光芒横射过来,使濡满露水的菜田、牧草地、嫩木林丛都放射出绿玉般的光辉。一切青叶都变成深深的翠绿。农工们手持发亮的大钐刀和大叉,坐在收割马车上,用整个胸膛发出强有力的声音,毫无顾忌地笑着。拉着他们的那匹芦黄色巴塞隆大马,把那像大象一般的大脚重重地叩打到地面上,沿着下坡,向着清澄的池水方向驰去。从蔚蓝天空的远处,云雀的叫声像光一样洒到大地上。
  干农活的人手再多也显得不够用,所以A便从厨房调到田里干活去了。那里正是他向往的地方。当他看见这大自然的舞蹈时,连他那沉闷的心也不能不雀跃起来。对于最喜爱大地的他来说,没有比到田野里去干活更幸福的了。他混杂在比自己几乎高大出一倍的劳动者当中,也乘坐着收割马车到田野里去干活了。地主的婆娘代替了他,挥汗如雨地在厨房里忙着。
  这些农工大都是日俄战争开始以后离开祖国流落到美国来的波兰人,大部分不懂英语。然而当他听到是波兰人时,不知为什么,他感到特别亲切。除了四五个波兰出生的犹太人外,他们都是天生的男子汉,对于他加入到他们一伙之中既不过分高兴,也不反对。其中甚至有一个人还抓住他的胳膊,用手势对他表示日本比俄国强。看来这人对于战争的感受,连蚊虫鸣叫那样的程度都没有。
  坦率地说,他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新文明的出发点,他们的心灵如果就这样成长下去,那么一定会产生出一种足以使当今的文明覆没的美好的文明。他甚至感到与他们过同样的生活很高兴。
  然而,田野里的活儿并不像旁眼人所看到的那么轻松而愉快,特别在像他这样体力明显不如别人的情况下更是如此。不愿服输的他,要扛与别人同样多的麦草捆,要同别人割同样多的麦子和牧草。于是,快到中午的时候,在强烈的阳光下,他不由得呻吟起来。等傍晚回大宿舍房子去的时候,他已经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吃过很迟的晚饭,一回到自己的屋里,首先便想用冷水洗一洗自己身上的汗。但他这间西晒房子到了黄昏特别炎热,打来放在水瓶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温水。被体温烘干了的牧草和麦屑从衬衣和裤子里啪啦啪啦落在地板上,左边的手臂因为收割时要去抱谷物,已经被麦芒刺得红肿疼痛而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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