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K总是跟A搭腔说话,可是A却愁眉苦脸、沉默不语地向前走。他的一双大眼睛特殊地闪着光。他用新的眼光所见到的这个世界里,存在着深深的鸿沟和奇怪的矛盾。他的一颗缺乏经验的年轻的心,仿佛被推到到处布满陷阱、脚下漆黑的旷野里。他愈发觉得对于已经解放出来的自己的力量,不知道该如何去使用。
  “唉,唉……怎么办才好呢?”他忘记了K的存在,又自言自语说道。
  “到中国菜馆去吃上一顿炒什锦吧。”K突然这么回答说。他吃了一惊,斜眼看了K一下。尽管K想抓住这机会同他谈话,可是A仍旧冷冷地沉默着。
  遵从K的意愿,两人不知不觉间来到中国菜馆的二楼上,走到角落一张小桌旁面对面占了座位。这里与方才走过来的街上相比,是全然不同的热闹气氛。淫靡的色彩和音响把他的全部感觉都搅乱了。露着肩膀和大腿的女子乐队用小提琴和笛子奏起小调。于是男女顾客便用很不和谐的声调和着唱起来。像鼬鼠一般敏捷而瘦小的中国跑堂的,以认真的面孔在桌边周旋着。在客人当中,也有一些女人搭伴在一起。她们对K和他不断用眼神和手势挑逗着。他俩在这里吃饭也不得安生。
  “不知道会给我多少报酬,五美元大概没问题吧。这么长的演说,也得作相当多的准备呢。况且还要穿上日本服装表演给他们看。那地方常有大人物光顾。像今天晚上《ARENA》的主笔和《REVIEW OF REVIEWS》的分社长就在场。而且他们急忙向我约了稿子。……厚着脸皮干吧。”
  被浓度的中国烧酒灌得半醉的K,用老鹰般发直的眼睛看着他说。K无论怎样笑,他的眼睛都像与之无关一样,没有笑的样子,像是在讥讽什么那样,使K的笑脸变得很不自然,所以A一看到K的笑脸,便产生一种压抑的、不快的感觉。
  “哼,你是去贩卖主义的么?”他不能不这么说,K却不以为然地笑了。
  “主义是愚蠢的东西。我本身就是一件物品,也是可以出售的。”
  可他并不想屈服:“可是却有人无条件地,而且岂止是无条件地,甚至连生命都抛出去……”
  “你是想说,也有为主义和信仰而殉身的人吗,真是可笑。不是有人在大声叫卖,要把爱卖出去,换回救世主么。不是有人开着大店铺,叫嚷着:谁想买涅槃,请拿无上光明佛作货币来换吧。这些人都是一些厚颜无耻的生产掠夺者。什么爱呀,涅槃呀,不过是把空气染上颜色之类的伪造品、以惊人的高价在出售而已。怎么样,再喝点吧,不喝吗?活在人世而不去逛一逛这如同乐园一般的热带世界,那才是蠢家伙呢。你瞧着,应当这么喝才是。坐在这里眼前的景色就能变幻无穷……不过,你是前途无量的。在你这样的处境,与P在一起生活,有点儿不可思议。所以我才主动同你交往的。其实,我也同P在一起住过。”
  经K这么一说,他便想起P对他说过,在他来住之前,曾有一个日本人同P在一起生活过。
  “P倒是可以谈谈,因为我调戏过他的老婆,所以我们伤了和气。喂,你在想什么?有这种闲暇,不如物色一个女的。今晚这里的光景满不错么!”K说着,恬不知耻地看了看那伙女人。
  A尽量克制着自己。他试图说服自己,不要用感伤主义的目光去看待一个人的善恶。然而他心中的某种力量在猛烈地反抗他。刚刚还眼含热泪、说着悲壮话语的K,现在在他面前的言谈和所作所为,使得他对K的信赖一刀两断了。他清楚地知道,他连自己都搞不清楚,更没有力量和标准去评判别人。尽管如此,他却愈来愈不能不本能地憎恶起K来了。
  忽然,从K的口中发出沉重的叹息。与先前的精神劲儿不同,他垂着头,用支撑在饭桌上的手搔着蓬乱的头发。
  “虽然是这么说啊。”K又抬起脸,有点儿顾忌地望着他,“A君,你多大岁数?二十四?真是年轻呀。而且你身体好,长得也漂亮。你的面孔真不错,不管到了多大年纪,也是个孩子的模样。我就不行,何况我已经三十二了。我看着你,就觉得新的时代从后面追上来了。我们的努力是把一切都还原为物质。这在现在看来,算不了什么,可是先前做起来并非容易。不过,走过来的路再往前去看,前面还有漫长的路。你明白吗?我想,你未必能够明白。可是在你的脸上,却清楚地写着明白的字样哩。这一点特别令人生气。可是,我在这方面已经无能为力了。健康状况也不允许了。我本应去驾御自己的主义,却反而受主义所左右了。见鬼!虽然很委屈,可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成了主义的附庸。如果我身体健康该多好啊……。可是这也是自己毁坏的。从十七岁开始就把女人看作玩物,认为不能以臀部的形状分辨女子美丑的家伙,就是给唯物主义者脸上抹黑呢。然而,如果时代的思潮彻底到如此地步,那么我也许在观念上就非成佛不可了。后事就要委托给你了。请多保重吧。现在,为你施洗开路的约翰①向你敬一杯酒。请喝下吧,行不行?你大概不会是禁酒会的会员吧。”
  K的语言渐渐诚恳起来,最后眼里滚出伤感的泪水,沿着那削瘦的面颊淌下。A默默地举起酒杯,与K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突然,K像着了魔似的狂笑起来,在椅子上前仰后合,而从他的眼中,继续滚着泪水。
  “干杯了!被人家戴上高帽,捧得一高兴就喝了。哈哈哈哈。那么你把喝过的酒账付了吧。我可是分文也没有。哈哈哈哈。”
  A搜索自己的口袋,零钱已经没有了,只有一张二十美元的纸币。他不得已,只得用它来付账。K一见他手中拿着大票子,就一把夺过去,朝着那帮女人的方向高高地挥舞着,口中喊道:“喂,算账!二十块,二十块钱哪!”
  跑堂的还未来到,四五个女人便飞蛾扑火一般聚到他和K的周围。女人们散发出来诱人的香气,直冲鼻子,呛着他。K的眼睛又恢复了神态,从那群女人中选中了一个,然后指着处女般涨红了脸的A,对着女人们说:“这位年轻的绅士,是纯粹的童子哪!有没有愿意帮一把的?”
  与此同时,他的头便被两三个女人的手腕紧紧地抱住了。在他的耳边充满了“我来吧”、“要我呀”、“要我呢”这些甜甜的、娇媚的声音。
  “够了!”他终于真的生气了。这局面反而把他从对于女子的好奇心中搭救出来。他对那些不要脸的女人感到恶心,一面斥退她们,一面拿起帽子和手杖,从饭馆里走了出去。K很快就算完了账,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连同他领出的女人一起来到大街上。他大声向A打着招呼:“喂!小大人儿!哈哈哈哈,别那么生气。女人们全都是真心想同你亲热一下呢。哈哈哈哈。钱我借来先花着,星期六发薪时就还给你。请你多保重吧,哈哈哈哈。”
  这叫喊声忽高忽低地被风吹到他的耳边。他默不作声,快步走出四百多米,被一种难言的不愉快情绪驱赶着。
  这时他忽然发觉自己身旁走着一位女子。他惊慌地停下脚步。那女子向他耳边送过来水晶般晶莹的微笑,对他低语道:“对待贵妇人不言不语可是失礼的呀!消消气,跟我一同回家去吧。”
  她很年轻,话语并不显得轻佻,被路灯照射的面孔,显得闷闷不乐,而且特别消瘦。她的表情过于生硬,使人感到她的笑容很牵强,脸上的胭脂和白粉搽得也不地道。他回想起有一次在P家的街上,偶然遇上从前认识而后来沦落为乞丐的男人时,由于那人令人讨厌的性格和不能努力自强的窝囊样子,使他气恼,像踩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急忙跳开逃走了。他对自己那种高傲的单纯(最不值得赞扬的一种美德),深感羞臊。于是,他因强烈的感情上的哀怜颤抖着,慌忙到衣袋里去摸索,忽然想起所余的钱全都被K拿走了。他在胸前摸来摸去,偶然间触到了父亲送给他的领带夹,便抽下来,放到那女子的手上。他逃离般地急忙离开她走远了。
  他渐渐地能够孤独地生活下去了。这一夜虽然让他看到了淫猥的情景,但却毫无肉欲的冲动。不仅如此,他还对于这种冲动产生了强烈的嫌恶感情。他的头脑因热情而烧得发烫,然而他自己却恢复了纯正的崇高的感情。那个追随他的女子,仿佛是人类不幸命运的使者,令他感到深深的怜悯。可怕的人类生活的缺陷好像正通过她的身姿,向他呼唤、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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