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你还认为自己有进入这房间的权利么?”
  “我不知道。”
  “你还记得你最后的信中写的是什么吧。你以为我把其中的话忘记了吗?当你知道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情时,不对,你是原来就知道的,就从我的面前躲了起来。我完全看透了你这怯懦的心理……”
  看来,P夫人已经激动得说不下去了。他把脸埋在手掌中,像石头一样僵硬。
  窗下的街道上,往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汽车和马车跑动的声音、卖报的小贩子叫卖日报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透过玻璃窗子,能看见街道两旁林荫树的树梢在五月的熏风和阳光里闪着光亮,微微晃动着。燕子在它上面匆忙地飞来飞去。
  在P夫人的寝室里,只有顽固的沉默继续保持着。
  “如果你酒已经醒了,就请走吧。”夫人终于温和地说。一股冰一般的寒气向他袭来。
  他忽然抬起头来凝视着P夫人的脸。没有经验的他,在夫人那干净利索的身姿中是看不出他想看到的东西的。披着肥大睡衣的夫人,从胸部到腹部也看不清有怀孕的征兆。但他并不想就这样去求得夫人的宽恕。是罪恶的结果也好,什么也好,他总感到在夫人的身上,还寓宿着一种无论如何也不能一刀两断的执拗情感。不可思议的爱与恨混合在一起,粘附在夫人身上。他又伤心地低下了头。
  “还是请你走吧。你再也别想拥有踏入我寝室的权利。”夫人用高声调说出的话变得越来越冰冷。他早就发现自己具有无论在什么场合,不只是不够热情,而且总是像与己无关一样冷淡得可怕的性格。他为此而感到不愉快。可是如今,当他看到这样的冷淡毫不留情地冲着他过来的时候,他蓦地感到了气愤。不过,他想还是更慎重一些好。他坚定地抬起头来,正面看着夫人。
  “我是最不愿意辩解的,也不想逃避自己的责任。但请你回想一下,我最后写给你的绝交信,是在得知你怀孕之前的事。我认为我那样做不仅对于自己,同时对于你,对于可怜的玛蒂都是最为妥当的。”
  “伪君子!”夫人打断他的话,大声叫道。夫人那张有些苍白的脸微微颤抖着,露出极度轻蔑的表情,嘴角也因冷笑而稍稍扭曲着。
  “绝交难道是那么方便的事么?难道即使发生了必须分清责任的事件,只要绝交,你就能感到心安理得了么?收到我已经怀孕的通知后,你至今还装作不知,你的责任才是更重的呢。(啧、啧、啧、啧——她这时激烈地啧着舌头)禽兽!从这里给我出去!现在,马上出去!”
  夫人拉长了脸,摆起架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伸直手臂指向门口。
  他虽然受到了如此程度的侮辱,但并不想动手去打P夫人,也不想一跺脚站起来离开这里。他惟一的愿望就是感受一下对于夫人将要生出来的孩子的父爱。这种动物的本能接二连三地抓住他那寂寞的心不肯离去。当他想到一个由他的血分离出去的存在正离他几步远的时候,他不由产生了想哭出来的执著感情。他用哀怜和祈求的目光看着P夫人,平静地说:“我请求你宽恕一切。但你要收留我,无论怎么样我都必须实现做那孩子父亲的愿望。你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请理解我的心情。我以你对玛蒂的母爱般的心,向你请求。我……”
  “现在剩下的惟一道路,就是你去打开这房门,如果你再不出去……”P夫人急忙想要走出这屋子。他慌张地站到夫人面前挡住去路,想要说什么。然而这时夫人站在眼前,做出毒蛇遇到敌人的姿势,于是他反而连自己也意想不到地逞起威风来了。
  “好啊,想仗势欺人吗!”他左边的眼睛张得特别大,迸射出一股寒光,直刺入夫人的眼中。他逼着一步步向后退去的夫人,一直将她逼到房间的一角。失去了退路的夫人虽然吓得缩成了一团,却不想改变她那轻蔑的态度。
  一种被压得嘶哑了的抑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他那健壮的胸膛中喷吐出来,打破了这房间里令人不快的沉默。
  “我要求做父亲的权利。我是为了你的名誉才要求的,请你清楚地理解这一点。如果你不愿意按社会上的习俗去死,如果你不愿意让你的耻辱外传,那么你就不得不像狗一样顺从我的意志。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明白了这一点,你就可以从这屋里出去,而且可以去做你应当做的事情。我需要在这里再休息一下。”
  他这样说罢之后,就为P夫人打开了房门。P夫人眼瞅着就要被击垮了,刚才那种如同申斥小孩子一般的强硬自得的样子,如今变成深深的抱怨,连装腔作势的精神也打不起来了。她完全是一副奴隶般的惨相,全身哆哆嗦嗦,走到房门处,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他。那眼神里虽然还燃烧着屈辱的怒火,然而一遇到他那锐利的目光,便又霎时间变成了哀诉和祈求怜悯。
  “请你考虑一下玛蒂,她马上就要从幼儿园里回来了。在玛蒂今晚睡着之前,你能不能先离开这个家?”
  这已经不像是夫人说话的声音了。
  “这样的事情,不需要你的指示。”
  P夫人无精打采地从自己的寝室里走了出去。
  他悄悄地关上了门,然后竖起耳朵听着P夫人的脚步声下楼梯渐渐远离。于是他把房间里的一切环视了一遍。当他想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一再控制着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那不是对于朱丽亚的失恋的愤怒,也不是将要永远失去芙洛拉的悲伤。那是一种明明知道却又使自己堕落下去的痛苦的眼泪。方才的事虽说是在气头上发生的,虽然是针对企图压制别人、自己任性耍威风的P夫人而发泄的愤怒,但即使抓住了夫人的短处,他自己也有责任,过分地揪住夫人那可怜的短处而对夫人强行压制,这种做法也是丑陋而无能的表现。抓别人的短处……对于他这颗年轻的心来说,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他连看一眼都会倒胃口的,而现在,他却见到了使自己倒胃口的自己本身。无论是在怎么极端的情况下,他是连想也没想过使用这种手段的。虽然如此,现在又怎样了呢?如同一个强盗惯犯出色地干出自己拿手的敲诈勒索一样,他连策划一下都不用,就轻而易举地把P夫人那纤弱的手扭到背后去了,并且对着P夫人那为难的神色,虽然只有一刹那,却也玩味了复仇的快慰。他头一次发觉自己心灵深处埋藏着过去一直没有注意到的凶猛可怕的东西。
  他颤抖着,和P夫人的颤抖一样。他没有去拂拭那滚出的热泪,所以眼睛里所见到的是歪歪扭扭融化了的房间,如同一间难以自容的牢房。P夫人睡过后没有收拾的凌乱的床,上面胡乱地放着她脱下的雪白的睡衣,像毒花散落似的丢在地板上的猩红色拖鞋,枕边小桌上放着的会引起奇妙的陶醉的栗色液体瓶子和盛冰镇苏打水的玻璃杯——所有这些物品,都是束缚他的钢铁枷锁。曾经盖在他身上的鸭绒被子团作一团,放置在还留着他体温的沙发上,那沙发就是抽打他的刑仗,他有好多次在这间屋子里心甘情愿被那不祥的刑仗追赶,被那罪恶的枷锁束缚,还感到了快乐。仔细一想,他今日的堕落,无疑是在这间屋子里培育起来的。
  他那由于酒醉而疼痛着的头脑即使作了这么一点儿反省,也已经感到困惑了。他让那无止无休地滚出的眼泪任意地淌着,像一名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一般心潮起伏,急促地呼吸着,在屋内走来走去。这当中他不时地把杯中的水咕嘟喝上一口,或往沙发上坐一下,忽而像求救似的抚摸着壁纸,忽而又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大街。针刺一般疼痛的眼睛像漏斗似的把看见的物体渐渐缩小,漏进头脑,又被头脑深处那针尖般的视觉影像穿透。他忍不住伏倒在床上。那残留着的闻惯了的香气异常地刺激着他的鼻子。
  “什么都可以干。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干。因为现在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完,真正地哭了起来,“生下来吧,为了让我的耻辱受到洗刷,你大喊大叫着生下来吧。好吗?我不会为做你的父亲而感到羞耻的。”
  他的声音因痛苦而破碎了。他爱抚般地用汗淋淋的手去抚摸着被褥。
  屋子里还刚刚能够朦胧地看见东西,而窗外已经大亮了,洋溢着春天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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