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当他忽然想到P夫人胎内所寓宿的肉体时,他就如同被弹起来似的踢开一切妄想,一下子在床上坐起来。他把自己因为妄想而滞胀的头用力地晃着,不断敲打着太阳穴,然后用手摸索着穿上衣服,不出响动地下了楼梯走到户外。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清澈的天空如同梨皮纹一般布满了星星。天空展开了她那洁净而温暖的皮肤,母亲般地拥抱着充满生机的大地。他把脚踏在湿润而松胀的土地上,沿着宽敞的马车道,探着路向水池的方向走下去。离开正房有一个木栅,再往前去,两旁便都是种植的牧草。富于野趣的苜蓿花的甜蜜芳香像是沉淀了似的,隐约地飘浮着。当他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能分辨清楚远近之后,他便以急促的脚步沿着缓缓的下坡路走出去有三百多米远。他闻到了水的味道,一个大水池像江河的入口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气走到池边。正房和宿舍的房子早已隐没在高处看不见了,只有半废弃的农具库的细长屋顶仿佛要从圆丘上掉落下来似的倾斜着,在夜空中映出一排黑色的影子。
  他不论白天和黑夜都喜欢出来走走,谙熟大自然的种种风姿,但是像今天这样温和安静的夜晚却很少见。在屋子里令他烦恼、折磨着他的妄想终于淡薄下去消失了,只有在他心中沉浸下来的充满泪水和温柔的悲哀朦胧地残留着。
  在水池的周围有一些道路通向各方,或是连着田地,或是穿过树林。它们在这一望无际的广阔的空间里,仿佛吸足了这晚春的生气而陶醉了。从草的叶子和嫩芽上散发出浓郁的青绿的香味,这些草木好像正在分秒必争地向外扩展,这力量正变成声音响在耳旁。尽管如此,周围仍是过于寂静了。池水像一只欲睡的美丽的眼睛,安稳平静地、稍有混浊地在那里沉淀着。在真菰和睡莲的叶子中间,有两三棵榛木把树根藏在水中,沉思般伫立在那里。在水池的对岸,杂木林丛的黑影把水面与天空断开,它们都长得一般高矮,只有椴木林像锥子似的高高耸立着。
  啪唧……小鱼跳跃着,仿佛在预告不久就要到来的一场及时雨。此外,还有一些听不见的声音,它们没有响声。
  不知道将会怎样变化下去。他把这种悲痛藏在心中,沿着池边走来走去。他低垂着头,下颚几乎挨到胸脯,他的两只手深深地插在衣袋里。以他这样的年纪轻轻,这个样子是太可怜了。他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感伤起来,虽然自己也觉得烦恼,可是动不动又会掉下些不知原由的宽慰的眼泪。
  然而他并不能总是这么想着得意的事儿。他渐渐不得不脱离开那宽慰的感情,而去现实地考虑自己。他的步履变得僵硬起来。后来,他竟然走近为了给牛马饮水而架设在水上的小栈桥旁边,孑然一身坐到其中的一个木柱上。
  他像石头一样凝然不动。可是他胸中的执著、后悔和半是绝望的希望,却如同旋涡一样搅动起来。他的心又跑到P夫人的寝室里去了。他那执著的追求猛地钻入了在那张熟悉的床上熟睡着的夫人的身躯里。为什么对这样的事情不能死心呢?应当去做的事不是有的是吗?巨大的世界展现在面前。他那颗充满冒险精神的年轻的心已经把到迄今为止的一切爱恋都斩断割绝,把拥有的一切都抛弃殆尽,却又为什么在一个小小的肉块上系了那么多的执著呢?更何况那肉块并非满意的爱情的结果,那只不过是丑恶的偶然所产生的自然的恶作剧而已。P夫人对那肉块既没有表露过爱也没有表露过思念。对这种无聊的事情,像你这样抱着痴情去留恋的人难道还会有第二个吗?打算怎样生活下去呢?打算做些什么呢?还磨磨蹭蹭干什么?一再堕落,虚度时光,难道就是一生的营生么?你小子究竟在人生中寻求着什么呢?首先要弄明白,你是要得到什么,还是要给予什么?明明已经下决心要去开创自主的生活,然而所作所为与那些盲目生活着的人们又有什么两样?你小子不是连K都彻底绝交了吗?哪怕是只想一下父母和兄弟为你花费的高昂代价也好吧。唉,真是活该呀,随便干了些愚蠢的事,那就自作自受好了。像你小子这样没法开导的死脑筋,在生活中只能痴呆呆地活下去。三秋过后,当你发觉了的时候,生活就再也不理你了。现在你已经到紧要关头了,可别再傻乎乎地低头屈服了……
  令人烦躁的心情不断涌上来,使他坐立不安。他的心咚咚地跳着,甚至感到一个个机会如同激流一般从他身旁流过,离他远去,而自己却呆呆地袖手旁观,坐失良机。他虽然这么想,但决不认输的执著就像壁虱一样顽固地咬住他的心,愈是想舍弃,就愈是以两倍三倍的力量更加眷恋。那是把他那像白纸一般干净的生命从根蒂上加以动摇和威胁的一种眷恋。但不管怎样,他都有一个惟一的牢固的愿望,那就是把仅剩下的自信紧紧地抱住。对于自己像牛一样具有憨痴的底力的意志,他自身毫无办法去对付。他那一度想要化为爱的脆弱的青春活力一面被残酷的命运践踏蹂躏着,一面还在那里永无休止地隐隐燃烧。
  他除了这股力量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没有了,无论这力量是要他生还是要他死,除了它之外,再没有别的可依靠的了。他对这力量不知怎样使用才好,常常自言自语说:“怎么办才好啊?”可是现在看来,不管怎样,除了被这力量牵着走下去试一试以外,别无他途了。
  他想到这里,好不容易镇静下来,站起了身。他拍打了一下被露水润湿了的肩膀,把嚼碎了决心的牙关紧紧咬住,沿着走来的坡路慢慢走回去。
  天还没有亮。当他登上丘冈回头望去时,只有池水在隐约闪烁着,静静地镶嵌在漆黑的大地里。看到这光景,他更强烈地感到了自己的孤独。那种想大哭一场俯伏在地虔诚祈祷的愁伤,乌黑一团地涌上他的心头。
  
  十四
  
  那一天夜晚,干完了活儿,他向管家打了招呼,就走出了家门。当他走过正房的旁边时,透过窗户看见灯光通明的起居室里,地主夫妇每人抱着一个可爱的女儿放在膝上,正面对面微笑着说些什么,说的话一点儿也听不见,这使他有一种奇怪的梦一般的神秘感觉。走过那里之后,横在阴霾天空下面的农村道路就黑得令人窒息了。
  去波士顿的火车缓慢地行驶着,有几伙男女像是去看戏,稀稀落落地坐在车厢里。他们穿着外出的服装,情绪轻松。他们高声大笑和谈话的声音反倒使他感到更加寂寞。当时罗斯福总统正试图对日俄两个交战国进行调停,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这话题好像是谈论他们外出时穿的衣服,又像是在谈论什么有趣的演出,他们正在那里说得起劲。
  “一只牛虻能使一匹大马烦恼,可是这也不能成为牛虻比马大的证据。”
  “可是东乡那出色的胜利怎么样?应当任他干下去。反正也不会构成对美国的威胁。”
  “不管怎么说,小日本是挺了不起的。听说他们的呐喊是像哑巴似的默默呐喊。”
  “是真的么?”
  “那是确实的,在日本人自己写的新闻报道上说的。”
  “我总说君主专制国家是值得羡慕的,就是指的这一点。专制国家的掌权者只有一个人,可是立宪国家却有几百个叫议员的家伙。这帮人如果腐败起来,那就和奶酪坏了一样,简直就没有办法。”
  “可是,日本是立宪国呀。”
  “什么?立宪国?真他妈的。”
  “哈、哈、哈哈。”
  “特迪 是个多么机灵的汉子啊。下次的选举又会是共和党取胜,真可惜。”
  “像你这种赶时髦的人,未必能懂得民主党的国家价值。要是在俄国和日本,不搞门罗主义的破坏就算不错了。你瞧着吧,美国被套在帝国主义的车轭上进退不得的时刻就会到来的。”
  “当然瞧着,不过是瞪着睁眼瞎的眼睛瞧着罢了。明知瞧着也是白瞧的事儿,就先放到一边儿搁着得了。”
  “唉呀,那儿坐着的是不是日本人哪?”
  “哪个?在哪儿?”
  “他会听见的。就在身后。”
  这类谈话无论在他身前还是身后都在进行着。A发觉自己被人注意了,便想道:糟了。然而连这思考的空隙也不给,车厢里充满好奇心的人们都把视线射向他这里了。有一个政治狂模样的留有颚须的老头儿突然靠到他的身旁,握着他的手用力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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