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迷路

作者:有岛武郎




  尽管如此,他一换好衣服,就借助蜡烛的光亮,在洗脸台上展开书籍和纸张。他的这种努力本来是打算使工人的生活过得更加理想化去做的,可当他因为姿势歪扭、感到身体酸痛而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伏在书上,钢笔落在地上,就这么睡着了,于是他一边擦拭着流出来的口水,一边苦笑了。
  由于这种繁重的劳动,无论对于芙洛拉的回忆,还是对于即将生下来的孩子所抱的执著,他都疏远起来,心里也多少有了些宽裕。吃过晚饭,在皓月当空的夜晚,和那些工人团坐在草地上,虽然语言不通,但尽兴地笑着还是满开心。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有一把像班卓琴那样的波兰特有的乐器。那男子是他们当中的桂冠诗人。当他用朴素的调子奏出本国的民歌时,大家就一齐和着唱起来。他一边听着,一边偷偷地擦眼泪。这种感动是他从书本里很少受到的。他与其中的一个青年特别亲密,互相用手臂搂着对方的脖子躺在草地上,沐浴着皎洁的月光,听着歌声。挽着他脖子的那个青年也低声唱着,那金刚一般健壮的胸膛里发出的震动,甚至引起了他腹腔的共鸣。
  他就这样躺着,平心静气地回想着去年今日的事情。那时候他在精神医院里当护士,与疯人打着交道。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想把那如同污秽的尘埃一般沉积在心灵上的非分的思想、迷信、家累,统统都刮掉。正和性急时剥掉伤痕上的皮痂会粘附着淋淋血滴一样,在他所刮掉的尘埃上,也似乎常常附着他身上的肉片。而事情仅仅过去一年,他已经遭遇到了许多被撇在炉边不管的幼儿所可能遭遇到的失败。在仅仅一年当中,他已经变得痛苦不堪,如同腰腿瘫软站立不住一般。在他的前程中,还会有什么蹉跌是难以预料的,但是,至少现在看来他的生命已经寻觅到了正路,他必须去仔细地玩味这种生活的内容。
  他觉得在他的内心中,真正蓬勃的朝气正由于找到了真实的道理而抬起头来。他想起了K,K虽然具有超群的胆略和勇气,有超人的天资,却因为踏上了歧途而在病痛与苦恼之中生活着。而今他能够以深深的同情与洞察力去对待K的生活了。
  
  十八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七月末。一旦习惯了劳动,即使干了一天繁重的活儿,到了晚上也能有闲裕的时间去读书和思考了。与此同时,对于P夫人胎儿的焦急和忧虑也就跟着复苏了。可是他已经不再徒劳地去烦恼,而能够用强大的意志去最后战胜它了。一年前,他像诗人似的感伤的面容,如今却变得判若两人了。他的肉体虽然很瘦,却很结实。鼻翼和口角处已经长出了厚敦敦的肉块。而且也可想而知,他已经被太阳晒得多么黝黑了。没有变化的只是他那双眼睛,左眼在思索,右眼在观察。他把一顶旧的麦秸草帽深深地戴到眼际,衬衣袖子挽在肘上,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子,肩上扛着大钐刀,与波兰人一同到田里干活去,这姿势显得他已经是一名堂堂的男子汉了。
  有一天,正是日俄和谈由于罗斯福总统的斡旋而在得以朴茨茅斯举行的时候。登着两国代表不远万里被派遣到美国的消息的报纸号外,甚至散发到了他所居住的乡村。那是一个异常炎热的日子,他同十几名工人一起到牧草地去收割生长得令人心旷神怡的二茬牧草。被他的钐刀撂倒的黑麦草,横躺下去有他的身子那么长。它们在煎炒一般的日光照射下,转眼之间就被晒蔫晒干了,散发出浓郁的干草芳香。眼看着那些水灵灵的牧草倒下去的有趣情景,他忘记了酷暑,专心致志地挥动着钐刀。
  他突然感到眩晕,就把钐刀拄在地上,闭上了眼睛。这是因为过于激烈的活动而无端地引起了脑贫血。他感到全身疲劳,想要就地坐下去。在视野的一片黑暗中,他感到有些摇晃。这时,在漆黑的眼前微微感到一点亮光,于是他清楚地看见了K的面孔。就像有一次他与P吵了一架离开P的家,找到K住的地方那个冬天的夜晚一样,K用日本式手巾紧紧扎住额头,还用那带有讥讽的笑容在笑着。这时,他忽然“啊”的一声,额头上滴滴嗒嗒流下了冷汗。
  眩晕很快就好了,但是K那奇幻的影子却嵌进了他的头脑中不肯消失。他曾经有过这样的体验,一种预感会带来真实的结果,所以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度过了这一天。
  第二天送来的一封信,完全应验了他的担心。那是K给他寄来的信,但不是K的笔迹。那信上写着,从七月中旬就因为肺病加重而被收容到波士顿的C慈善医院,希望他无论如何能来一趟。从那拙劣的表达和字体上,看得出是一个女护士写的。对于K的生涯深深寄予同情的他,一接到这封信,就好像听到了自己兄长病笃的消息一样。无论怎么说,对于他重新踏出的生活里程给予了最深刻影响和激励的正是这个人,他觉得即使把一切事情都搁下也得去探望K的病,因为他可以历历在目地想像出K孤身一人的痛苦形影。
  他赶忙跑到村子里的雇佣介绍所,勉强算是请他们给代雇到了一个人。在剩下的一个半月的雇佣期限之外,他又从自己的工钱里另外添了钱,付给了那个工人,然后把那只旧皮箱暂时托付给管家,自己一身轻装,把仅有的钱往怀中一放,就急忙赶往波士顿去了。
  C慈善医院是在市郊贫民窟附近的垃圾堆旁修建的一所简易的细长条的二层楼房。说是慈善医院,实际上不过是慈善家们捐助的一所旅客病人临时收容站而已。他沿着沥青都要溶化般的灼热的路面走过去,来到楼房的门厅,见到入口处有一名残废军人模样的老人,靠着椅子像死人似的睡着了。他将那老头摇醒,向他打听K的病房在什么地方。满和气的老人弯着腰蹒跚走出门厅,用干瘪的手遮着中午耀眼的阳光,防止它刺激那双绵羊似的无神的眼睛,用下颚指了指那边可以望见的隔离病房。他不得不踏着草木不生又扬着灰尘、几乎烫透鞋底的疏松的红土地再走上一百多米。从附近的垃圾堆里,东西发馊的恶臭味伴随着一群绿头蝇一起飞了过来。他心中感到一阵凄凉。
  隔离病房总算是一人一个房间。只有一扇小窗户开着,小屋里的白墙已经很脏,一张老式的大床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瘦小的K就躺在上面。看来这张床不是按照这房间制作的,而是某位慈善家捐献出来的自己不用的东西。同时,K也不是为卧到这张床上而生下来的,而是因为没有钱才被塞到这里来的。床旁边有一个相貌难看的老太婆,仅仅是头上戴了一顶护士用的白帽,像个魔女似的坐在那里。
  由于炎热和气闷而气喘吁吁的K,一看见他站在打开的房门前,便瞪大了眼睛,急忙招呼他进去。他难过地走到K前,默默地紧握住K那瘦骨嶙峋的手。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互相望着。
  然而K立刻就想藐视这殉情般的场面,要奚落地笑给他看,但这只能使K的脸变成一副可怕的哭相。
  “终于,大革命家的末日来临了……你也会来临的。想让你好好看一看……看一看,所以才叫你来的。虽然我那样攻击了他们,可是资本家这类家伙既没有悟性,又没有记性……还是想要照料我,想要摆出一副慈善家的面孔……(如果在平时,K说到这里就会挖苦地大声笑起来,可是现在他的脸却扭曲得不像样子,仿佛要哭出来似的)。大革命家……同生产上的掠夺者就这样妥协了。真有意思。”
  K说到这里,又像要哭出来。
  “你先坐下吧。”K说着就用那因为深陷进去而显得异常大的眼睛望了望老太婆坐着的椅子,然后便瞪着那老太婆。像木偶一样本来装作不知的老太婆勉勉强强站起来,把那双大鞋弄出咯噔咯噔的响声,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A感到老太婆坐过的椅子还留着令人不快的体温,但还是坐了上去。
  “你居然找到了我的地址。”他用一种对K十分友善的口气问道。
  “是一个叫W的社会主义者当中的败类,从P夫人那里替我打听来的。W说在P的老婆那里见到过你……你……你知道那女人的事情了吧?”
  “七月初见过一面,以后的事情就再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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