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水迅速流泻到他的身上,像一张毯子一样包裹住他的身体。他闭上眼睛,体味着水温柔的抚摸。他突然感到自己僵硬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柔软了。他闭上眼睛。一种受伤的感受伴着某种莫名的温暖在他的身体里苏醒过来——在这之前他从来没心情去体会这种受伤的感觉。他的皮肤发胀,有一种需要保护的软弱。他感到他的脸孔有点发痒,他这才知道他在流泪。即使在流泻的水中,他也能分辩得清哪一条是他滚热的泪痕。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时,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的身子颤抖起来。他在努力抑制自己,但眼泪却流得越来越欢畅。
他不知道自己在水中冲洗了多长时间。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长。由于长时间的哭泣,他从水中出来时,脸有点浮肿,眼球都红了。他站在镜子面前,仔细端详自己。在里面,他从来没这样仔细研究过自己。他觉得镜子里面的自己有点儿陌生。
改变是一定的。八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不单单是外表的变化。外表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原来柔软的胡子已变得粗硬;眼睛变得冷酷和坚韧;他的骨骼变大了,身上的肌肉也变得充满了力量。但更大的变化是在内心,他由原来的腼腆变成了真正的沉默,因此,他站在那里,已有了一种重量感——这是因为他心里藏着一些不被人所知的秘密的缘故。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里面装满了仇恨。
他回到客厅。新的生活开始了。他决定用一整天时间把这屋子打扫一遍。不过,现在他困了,他先得好好睡上一觉。
2
鲁建去西门派出所报到时,已是两天以后的事了。他新理了一个小平头,刮干净了胡须。八年前,他可不肯刮去这部胡须,那时他以为这部胡须代表着一个男人的全部。当然这想法很幼稚。他穿在身上的衬衫是新买的。衬衫的领子硬硬的,抵着他的脖子,让他不舒服。他站在镜子面前,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看自己的新形象。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形象,就像他感到自己一时还难以适应这个社会一样。他对这个社会是有点惧怕的。
西门派出所已不在原来同雷公巷交叉的那个十字路口了。派出所已搬到护城河边一幢新造了漂亮的三层小洋房里。在路人的指点下,他来到这幢被绿树掩蔽的小楼。但他怎么也进不去,因为院子的铁门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着。他感到奇怪,现在应该是他们执行公务的时候呀,大门怎么会紧闭着呢。他绕着这小楼转了一圈,才发现在小楼后面有一道狭小的门,并且他看到正有一个穿警服的人从里面出来。他猜想,这道后门才是这个派出所平时惯用的通道。他就挤了进去。
鲁建认出他是谁了。他就是姚力,八年前就是这个人把他从家里带走的。鲁建不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有什么好交代的。是这个人把鲁建吊起来,并用冷水灌他,让他差点窒息。鲁建被折磨了三天三夜,后来鲁建绝望了,就按他们说的招认了一切。鲁建领教过眼前这家伙的残忍。那时候,这个人还是一个小青年,但现在他已腆着个肚子,俨然像一个小官僚了。他的皮肤保养得很好,似乎比八年前更为细嫩。看得出来,这八年中他混得不错。
姚力从幻境中睁开眼,突然发现一个高大的男人不声不响站在他面前,吓了一跳。他的脸黑了一下,他骂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鬼鬼祟祟的,搞什么名堂。鲁建想,他肯定没想起我来。
姚力问:“你有什么事吗?”
鲁建照例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他用双手把那张纸递到姚力手上。
姚力接过纸,发现纸上有发黄的水迹,连字迹都洇了开来,就皱了一下眉头,头也没抬,说:
“这怎么回事?”
鲁建小心地解释道:“不小心浸到水了。不小心,不小心……”
看完内容,姚力仔细看了看鲁建。鲁建对他笑了笑,鲁建以为姚力认出了他。
姚力笑了。这笑来得很突然,看得出来这笑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出来了就好。”他说,“好好过日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中有种真实的关心,就好像他们是老朋友。
“谢谢。”
“你是犯什么事进去的?”
鲁建暗暗吃了一惊。他以为这个人早已认出了他,看来没有。像他们这些人经历了太多的案子,他们是不会记住一个八年前的所谓犯人的。
“不好意思说。经过八年改造,我已痛改前非。”
“呵呵。这就好,这就好。”
姚力最后在那纸上盖了一个大红公章。姚力说,你可以走了。
鲁建把那张纸藏好。他还没走的意思。他还有一些事要打听。对他来说这是比办手续更为重要的事情。八年来,他一直想着这个事情。他一次次对自己说,他一旦出去,他就要找到她,不管他在哪里都要找到她。
“你还有什么事吗?”见鲁建不走,姚力问。
“噢,没事没事。我……我想打听个人。可能你们派出所会知道。”
“谁呀。”
“西门街的俞智丽现在在哪里?”
鲁建看到姚力微笑着的小眼睛里射出兴奋的光亮,同时一些委琐的东西在他的脸上浮现。
“她是你的旧情人?”
“哪里,不是。里面有一个朋友叫我打听她的下落。”
“这样的闲事最好不要管。”
“是,是。”
“俞智丽,我好像有印象。人长得很高挑、漂亮,她过去是西门街的街花。”姚力的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好像他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结果却一无所获。“不过,她现在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好像她多年前出过什么事。太久了,记不得了。”
鲁建感到失望。他礼貌地向姚力道了谢。那个警察愉快地向他伸出右手,是同他握手告别的意思。鲁建在这八年中已没有同人握手的习惯。他有点紧张,他在衣服上搓了搓手,然后带着这份紧张,小心地伸出手去。姚力满不在乎地捉住了他的手,然后胡乱摇了几下。鲁建感到姚力的手胖乎乎的,非常柔软。这种柔软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柔软和这个警察同他握手这件事一样让他感到突兀。他从派出所出来了。街上阳光灿烂,一些出租车在阳光下一闪而过,车身的红色光芒晃人眼目。现在街上的行人很少,他有一种形单影只的感觉。是的,他现在还没有找到融入社会的感觉。他依旧感到自己在人群之外。他的手掌上,那个警察给他的那种异样感还在,他用力在衣服上擦拭了几下,但这种异样感好像进入了他的皮层甚至血液里。他觉得他对这个社会同样存在着异样感。
虽然暂时没有她的消息,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会找不到她。除非她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否则他一定能找到她。他没有理由找不着她。
3
现在,首要的事是找到俞智丽,看看这个让他受了八年苦的女人在干什么。
八年了,原有的社会关系早已断了。这八年,开始还有几个朋友和同事来狱中看他,渐渐地,就没有人再来了。鲁建当然也想得通,他已是个判了刑的强奸犯,很多人都唯恐避之而不及呢。出来后,他也没有去找这些人。这些年,旧城改造迅速,鲁建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搬到哪里去了。
这世界越来越热闹了。八年前,社会非常安静,大家的头脑还比较幼稚比较浪漫。当他出来的时候,大家似乎只对发财感兴趣了,每个人看上去都像商人,脸上的笑容都有着商人式的假模假式和油光滑腻,眼睛似乎都在算计及打量着你的口袋。这种感觉倒是同监狱里差不多,在监狱里,每个犯人都学得像商人一样精明,计算着在狭隘的地带如何拓展自己的利益。
一天,鲁建在街上碰到了熟人。是大炮,他的狱友。大炮在马路对面又是招手,又是高叫。“鲁哥,真的是你,你出来了啊。”
大炮的叫声引得路人侧目而视。但大炮显然顾不了那么多,他一路狂奔,过马路时,差点被一辆摩托车撞了。他来到鲁建前面已是气喘吁吁。他显得很兴奋,那张脸笑得打皱,快乐在每一条皱纹间洋溢。鲁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居高临下地看了大炮一眼,没吭声。
“鲁哥,你出来了都不说一声,为你接风的机会都不给。”
大炮在里面时,鲁建是保护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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