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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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智丽又看到鲁建脸上那种古怪的笑容。她熟悉这种笑容,可还是感到古怪。那高潮到来时,羞愧同时降临了。她不敢看周围。她一只手捂紧自己的身体,一只手去拿衣服。她迅速地套上衣服,来不及整理,就冲出酒吧。不时有人对俞智丽侧目而视。她知道她衣衫不整。她佝偻着身子,躲避他们,她觉得自己肮脏、丑陋,充满了病毒。街道口排着长队,北京烤鸭不久前才落户本市,生意出奇的好。队伍里有人在高声喧哗,音量惊人。大概在为什么事争吵,想必是有人插队。她感到自己像是他们口中吐出的肮脏的词语,在空气中飘浮,污染着环境。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回雷公巷要穿过火车道口。正有一列火车驶来,道口关闭。车辆和行人拦在道口外。人们的脸上都挂着焦灼的神情。大约她的神色有点古怪吧,身边的男人用一种打量畜生的眼光打量着她,她不禁缩了缩自己的身体。几个打工仔模样的乡下人,他们背着什么东西,可能是被面之类,他们的脸还很纯朴,很腼腆的样子,应该是刚刚进城吧。有几个孩子在道口跑来跑去,那几个乡下人很担心孩子的安全,他们嚷着要孩子们当心一点,小心火车把他们压着。俞智丽也感到孩子们很危险,她很想过去帮着照看住孩子,但她没动,她觉得自己哪里都是污秽的,现在连帮人的资格也没有了。有一个乡下人把行李放下,去追逐那些调皮的孩子。孩子们在人群间钻来钻去。城里人的脸上露出厌恶而势利的表情。有一个男人一直在讨好一个女人,那女人显得很丰满,看上去有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艳俗的气质,那男人色迷迷的,像一只令人讨厌的苍蝇一样低三下四地在为女人服务。那女人因为很多人瞧着她而显得洋洋得意。俞智丽觉得她也像一只苍蝇,也像那个男人一样令人厌烦。她希望道口快点打开。她想在人群中逃离。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回到家里天已黑了。她没有开灯。她只有待在黑暗中才是安心的。她感到羞愧。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干出这样的事。那就像是一个梦。她无法解释。自从跟上鲁建以来,这身体像是不属于她了。身体有自己的意志,她的意志很难左右。那一刻,她的灵魂像是出窍了,只感到身体的存在,就好像这天地之间只剩下她的身体。那就像一场梦,既虚无又实在,既缥缈又可感可触。瑰色的气息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这种气息布满了整个房间,这种气息令她感到温暖。她的身体就像地下的种子,即使被一块石头压着,还是想钻出去,受到阳光的照耀。身体的愿望是多么强烈。但当她从沉溺中醒过来,羞愧无比。这种羞愧感一直都有,但没有像现在那么强烈。他折磨她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充满挑战,有一种把她拉下水的快感。他看穿了她。“他总是要检测我的低贱。”她想。
  “我确实是一个低贱的人。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我的行为都是可耻的。没有人像我这样……”她感到绝望。“也许我和这个人已不可能好好过日子了。”
  “我现在连帮助别人的资格也没有了,我的资格被我自己剥夺了。以后,我只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无脸见到任何人。”
  天渐渐地黑了。她感到肚子有点痛。肚子痛竟然给她一种快感。她躺在那里,希望肚子痛得更加厉害。她的肚子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她怀疑自己得了盲肠炎。“我就这样痛死算了。”她忍受着。她的头上冒出了汗珠。
  “我就这样死了算了。”这个念头突然攫住了她。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竟令她有些振奋。她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就好像那里就是天堂,她从此就可以解脱。“我得惩罚自己。也许这样可以摆脱一切,摆脱痛苦。”
  这个念头非常诱人。它完全占据了她的心,她的所有意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瓶安眠药。她闭上了眼睛。当她闭上眼睛时,看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她穿着裙子在街上顾盼生辉。她看到的景象非常清晰,好像世界被重新刷新了一样。回忆的光芒把屋子里的黑暗冲破了,好像这一切是黑暗孵化出来的。回忆中充满了生命的欢愉和灿烂。它是如此充实,充实得让俞智丽感到空虚。她看到鲁建在被判刑时的那双眼睛。好像这会儿,他正看着她。她对自己说:“生活就像一个幻觉。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感觉。我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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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建揍了大炮后,酒吧的生意不是很好。过去,酒吧生意好是因为大炮总是叫一批一批的朋友过来。大炮这人是个自来熟,朋友又多又杂。酒吧有时候是要靠人气的,有一个基本客源在那儿撑着,陌生的客人也会过来。现在,酒吧冷冷清清的,即使有人很偶然地摸进来,发现没什么人,也会掉头就走。
  现在,酒吧里只有二三个客人。一个中年的秃顶男子带了一个小女孩在聊天,那男人在流眼泪,小女孩不时抚摸那男人的脸,她那样子好像对面的中年男人是她的孩子。另一个男人则面色阴郁地坐在角落,他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就好像他是这世界的债主。鲁建习惯于坐在吧台的左侧那张桌子。那是一个比较隐蔽,但视野较为开阔的位置。他几乎整晚都在喝啤酒。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现在如果手上没有一瓶啤酒,他会浑身没劲。今天,卖给客人的酒还没有他喝下去的多。鲁建坐在那里,他今天非常软弱,整个身心有一种强烈的失败感和沮丧感。颜小玲过来关心过他,他粗暴地命令她管好客人,没她什么事。她含泪退回吧台。她的眼泪让他反感。也许女人都是这么愚蠢的,就像中年男人带来的那个女孩。鲁建黑着脸,走过去对颜小玲说,你回去休息吧。颜小玲吃惊地看着鲁建,好像鲁建的话别有深意。颜小玲说,你不要我了是吗?鲁建说,叫你去休息你就去,哪来那么多问题。今天发生的事太过分了。他已下决心要好好对待俞智丽的。但他实在受不了她和那个李大祥睡觉这件事。现在,只要想起她的不洁,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怨恨。他就想去折磨她。当俞智丽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无力的时候,他有一种内心恶念得以释放的强烈快意。
  当然,他也想到了,俞智丽这样做是为了救他。他的内心也是相当矛盾的。他同时也非常憎恨自己,憎恨自己的无能。他感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他无力对抗这个强大的世界。他也想折磨自己。结果,他把对自己的恨也一同发泄到了俞智丽身上。
  这天,客人很早走了,鲁建打算提前打烊,早点回家。他有点担心俞智丽的状况。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雷公巷108号。鲁建习惯性地朝那床上看,发现俞智丽睡着。鲁建像往日那样脱了衣服进入卫生间洗澡。他在淋浴的时候一直竖着耳朵。在往日,这个时候房间里的床就会吱吱地响起来,这意味着俞智丽醒了过来。但今天晚上,那张床没有发出声响。鲁建略感不对头。不过他也没有多想,他还是不紧不慢把自己的身体擦洗了一遍又一遍。他洗澡花了很长时间。他感到自己很难去面对躺在床上的俞智丽。他终于从卫生间出来了,手中的毛巾一直在擦着头发,尽管头发上面早已没了一点水。他站在床边,冷眼看俞智丽。俞智丽的脸色非常苍白。鲁建想,这大概因为窗外的光线投射到她脸上的缘故。她的眼睫毛卷曲着像一朵枯萎的花,她的头发散乱着,发质无力地下垂着,像是没了生命。鲁建觉得有点不对头,他突然感到心头发毛,一个念头就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他赶紧打开电灯,房间顿时雪白,他的那个念头没错,俞智丽没了一丝气息。鲁建背起俞智丽就往医院跑。
  在俞智丽正在抢救的时候,鲁建在抢救室外面等着。他有一种受伤害的感觉。受伤害的是俞智丽,可此刻,俞智丽的伤害成了他的伤害,好像他们肌肤相连。这会儿,他满脑子都是俞智丽无助的样子,她的温顺,她和善中带苦涩的微笑。“她真的是个可怜的人,她受的苦不会比我少,可我总是折磨她。”他嘟囔道,“我真的是个混蛋。我竟然干出这样的事。可她怎么能同别人睡觉呢?”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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