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他开始剥她的衣服。由于用力太猛,衣服被撕裂了。她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就僵硬了,一种遥远的记忆突然非常清晰、非常逼真地到来了。这么多年,她拒绝去回忆发生在共青路的那一幕,那一幕在她那里只是一团混乱的挣扎和呼叫。但现在,从前的那些细节好像都回来了,她听到了那人呼出的粗气,那人的粗暴,那人的迷乱的欲望。往日的痛感在身体里弥漫开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个瓷器那样碎裂了。她几乎像当年一样,要晕过去了。
他的面目扭曲变形,无比狰狞。眼神是那种受到伤害后的敏感,还有仇恨。脸上不知挂着的是泪水还是汗水。她一动不动承受他的暴力。她意识到这仇恨现在是针对她的。她抬头望天,另一个自己在高处看着她。另一个自己先看到了她的可怜,然后,又看到了他的可怜。他受了八年的苦,也真是可怜的。当她看到他的可怜后,她活了过来。她在心里喊:“他究竟还是恨着我的……也许他以为没有恨了……如果想伤害我,就伤害我吧。”
“伤害我吧”是一句令人心酸的话,也是一句令人绝望的话,但对她来说仿佛是绝处逢生,她由此把自己交出去了,内心竟然产生了某种感动,就好像这个人是她的上帝。她的身体就在那一瞬间完全向他敞开了。这是很奇怪的感觉。连她自己都吃惊。她在他的厮打中抱住了他。
他像是完全失控了。男人的动作很粗野,不过他总是很粗野。她配合他。她在等待痛感。她很奇怪会有这种期待。好像痛感能让她感到自己活着。她体验着身体的感觉,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布满了像网一样的裂缝。她闭上眼睛,看到痛楚就像液体那样从那个中心流向每一个角落,然后又从身体的裂缝处渗出。她强忍住不叫出声来。另一个自己依然在她的身体之外,像是在头上的电扇边飞舞,冷漠地看着下面的一切。男人的身体运动着,机械、单调、刻板、粗暴,就好像他是磨盘,而她是磨盘上的米粒,即将碾成粉末。
他的眼睛里流露着既是凶悍又是脆弱的光芒,他的脸上挂着泪水。她的胸怀在那一刹那变得无比宽阔。她想起那个老掉牙的修辞:大海一样的胸怀。她这时候确实感到自己的胸中灌满了水,这水既苦涩又温情,真的如变幻莫测的海水。她有一种类似母亲的情怀,她原谅了他刚才的邪恶。
她尝到了男人浑浊的汗水,汗水中有一股煤炭的气味。她身体的痛感依旧强烈,她的身上像是有无数滚烫的烙铁在烙。她刚才一直紧握着的手放松了,她抚摸他的背,他的背上都是冷汗。她心里涌出了怜悯。她想,他的体内有仇恨也是正常的。她充满了献身的勇气。她的身体是麻木的,活跃的是她的想象,她感到自己像是在堕落,堕入深海之中,堕入黑暗之中,无法喘息,无法辨认方向。她甚至嗅到了垂死的气息。那是一种疯狂之中的安静而轻盈的气息。她觉得自己突然获得了完全的自由,身心没有任何羁绊。她一度沉浸在这安然的死亡气息之中,但她觉得这是不吉利的,于是她又浮了上来,她紧紧地搂着鲁建。她泪流满面……
她想,她大概晕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他还躺在她身边,正看着她。他的肩膀在耸动。他正在无声抽泣。他爬了过来,想用手擦她身上的血。她搂住了他。他这会儿异常软弱,像婴儿一样缩成一团。他的抽泣声干燥、单调,不像是从他的口腔发出来的,好像来自身体的深处。她知道他受的苦。她想安慰他,可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过了好久,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听了这话,她的眼泪马上涌出。她搂他的头,让他的脸贴着她的胸脯。“我很害怕。他们打我。”他喃喃自语,像是处在某个噩梦之中,眼神里有恐惧。“我知道。我知道。”她安慰他。她觉得他真是可怜。
“我觉得我这辈子已经毁掉了。”
“对不起。对不起。”
……后来,他安静了下来。她看到他的眼中慢慢聚起一种冷峻的光芒。一会儿,他自言自语道:
“我他娘的总有一天要杀了那个小子。”
36
这一夜,鲁建睡得很不踏实。半夜他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搂着俞智丽。他的脸贴在她的怀里。
月光从窗口射入,照在她的身体上。她熟睡着。她熟睡的样子非常无助,好像此刻正被什么东西挟持了。她的身体看上去洁白无瑕。她躺着时那种凸凹有致的模样比站着更加诱人。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情形。那时候,他还很单纯,没人教他生活的善或者恶,他凭本能相信这世界。那时候,他真的喜欢她,像一个傻瓜一样盼望着见到她。那时候,她是他的一切,他所有的感知好像只是为了她而存在。他怀着美好的心情跟踪在她身后。他感到所有的事物都仿佛同她有关。街头的法国梧桐花开了,地上的草儿萌芽了,湖中的鱼在水面嬉戏,夜晚的灯海亮了,天空流星划过,他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因她存在。
他索性起了床,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他的目光并没有离开她的身体。熟睡中的身体像一个问号,好像在追寻这个世界的疑问。
俞智丽确实是个奇怪的女人。令人迷惑。她对一切似乎没有抱怨,好像受苦就是她这一生应该领受的。他这么折磨她,她还要死命地抱住他,安慰他。她真的是个好女人。她完全交了出来,任由他处置。她怎么能够这样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态度?她为什么总想着帮助别人?她在苦自己,可即使她喜欢痛苦,他也不应该这样折磨她。他觉得傍晚他的行为真是恶劣之极。
天亮了。他在俞智丽醒来前出门了。他觉得很难面对俞智丽。
俞智丽在早上七点钟的时候醒了过来。这一觉她睡得特别踏实。她发现鲁建已不在身边。他什么时候走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她来到客厅时,一眼就看见餐桌上的早点,她的眼睛马上湿润了。她知道鲁建的意思,他这是在向她道歉。这个笨嘴笨舌的家伙从来不善于表达的。其实他的心是很细的。她真有点饿了。她吃得很香。
到了单位,俞智丽一如既往给人的一种蓬勃向上的感觉。她的脸上永远是和善的光明的,好像没有阴影。只有陈康知道俞智丽不为人知的生活。陈康对俞智丽非常担忧。
她在单位的走道上碰到了好久不见的李大祥。李大祥一脸夸张地拦住了她,说有要事同她谈。李大祥先给俞智丽一张名片,李大祥名下印着“永城慈善协会策划部执行人”字样。李大祥一本正经地说了事情的原委。政协主席丁南海马上要退下来了,他在退下来之前想做点善事。这是他多年的心愿。他不久前成立了慈善协会,打算为穷人做点好事。俞智丽开始没听明白这件事同她有什么联系,后来,李大祥解释了一番她才明白。李大祥说,他们策划搞一个慈善一日文艺晚会,鼓励企业、个人踊跃捐款,为了吸引人气,他们打算宣传俞智丽的事迹,让俞智丽做总会的形象代表。
“你气质好,人漂亮,心肠又那么好,这事非你莫属。”李大祥拼命夸俞智丽。俞智丽被夸得不好意思。她说:“你别开玩笑了。”然后,就去打水了。
俞智丽想,这李大祥是疯了。她现在都是同人私奔的人,不被人戳脊梁就好了,怎么可以出这种风头。简直笑话嘛。过去他们要宣传她都被她拒绝,何况现在。俞智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只当是李大祥胡作非为。李大祥这人办事经常没谱的。
37
鲁建老是觉得后面似乎有人在跟踪他。这种不安全感同他顶撞了姚力有关。鲁建对这件事后悔了。他告诫过自己的,对待那些穿制服的人都要低下头。这也是他八年牢房生涯的最深刻的经验。但他还是忍不住对姚力出言不逊了。“可这个人也太不是东西了,他竟然骂我是狗!我真该杀了他。”他边走边嘟囔。
现在,他走在路上,神经高度紧张。他感到每个地方都充满了危险。他总是觉得他随时会遭受袭击。他已不是八年前那个傻小子了,以为这世界充满阳光。经历告诉他,世界是危险的。往往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你的命运已经决定了。说起命运,真是令人敬畏。命运从来不在自己手上,在谁的手上他不知道,也许是社会,也许是权力,总之,命运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猝然露出可怕的面目,置你于无力的境地。八年之前,他怎么会想到他会在狱中度过八年。他也想不到牢狱生涯会如此险恶,险恶得你都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教训你。他记得在牢里,为了防范他们的袭击,他经常是彻夜不眠。总之,这世界有一些看不见的强大的力量,这力量就叫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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