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现在,当他想起这一切,他心里充满了对俞智丽的悲悯。他想,他一定得克制自己的行为,抵挡那个邪恶的陷阱。
一会儿,鲁建路过电讯大楼。在大楼前,一个长得十分秀气的孕妇引起了鲁建的注意。那孕妇坐在一把小凳子上,她的前面放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和一幅照片。照片上一个男人横尸街头,血流遍地。那纸上的字是对照片上的场景的叙述:她的男人,被汽车撞死了,肇事车辆逃逸了,只留下身无分份的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孕妇当然是在乞讨了。看到这场景,鲁建感到非常不适。他甚至担心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她如此悲戚,会影响孩子的呀。鲁建给了她十元钱。那孕妇木然而悲伤的脸艰难地挤出一丝笑脸。做完这一切,鲁建是有那么一种自我感动的。在监狱里面,他是没有怜悯之心的。不可能有这样的“仁慈”的。他想,这一切是俞智丽带给他的。
一会儿,鲁建到了酒吧。李单平和颜小玲还没来。转眼,酒吧已开业一个季度了。鲁建想借着这会儿没人,盘一下酒吧的账目。鲁建大致算了一下,扣除成本,赢余是不错的。这主要还是大炮帮忙。因为他经常带朋友来,把酒吧的人气托了起来。大炮曾借给鲁建一笔钱开酒吧,现在有了赢余,鲁建想先还他一部分。
这时,颜小玲进来了。她显得很兴奋,表情有些意味深长。她的手中拿着一张日报。她拿着报纸对着鲁建扬了扬,然后咋咋唬唬地说:“鲁哥,你老婆出名了耶。”
鲁建拿过报纸看。先进入眼帘的是俞智丽的大幅照片。照片上俞智丽真的就像一个圣母,她的眼神透出的和善之光亮得让人心暖。
整整一个版面都是关于俞智丽事迹的报道。报纸上说的都是事实,不过,鲁建觉得她比他们写的要好上一百倍。他们也写到了鲁建。报道上有曲折的故事,他们先把鲁建说成是俞智丽“帮教”的对象,在俞智丽的温暖关怀下,鲁建邪恶的心开始慢慢感化,并爱上了俞智丽。于是一个“帮教”的故事转变成一篇爱情诗章。见到自己成了俞智丽光辉形象的陪衬,鲁建一开始有些抵触,有些不是味儿,也有点儿愤怒,不过他慢慢地也就释然了。
他们说的也没大错,他本来就是个刑满释放犯嘛,做一下陪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早该宣传她了,她做了这么多善事,都没人知道。像她这样一个好心肠的女人,怎么宣传都不为过。想起他让这样一个好女人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事,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坏女人,他觉得做一下陪衬人也算是对她的补偿。
但是,他对俞智丽接受采访感到奇怪,好像俞智丽不是这样的人啊。她为什么改变主意,接受采访呢?也许是他给她的生活太过绝望,她在尽力使生活有意义。
想起老婆登在报上,他觉得有点怪异。不过,总的来说,他还是蛮替她高兴的。
48
俞智丽看了报纸,她简直无地自容了。报纸上,她高大、完美、圣洁,每天想的唯一的事就是如何帮助别人。文章称她为女雷锋,她走到哪里,就行善到哪里。她硬着头皮,心惊肉跳地往下读,越读就越不认识自己了。她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写她。当然毫无疑问是写她,上面是她的名字。要说他们写的都是确有其事的呀,可他们用这种口气一写就觉得虚假得不得了,上纲上线得不得了。她觉得她被写到天上去了,不是天上,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刚好处在丢人现眼的位置,很尴尬。
更严重的是,他们竟然写到了鲁建。报纸上的鲁建成了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刑满释放犯——幸好他们没说他是强奸犯,一个需要俞智丽伟大的爱关怀的男人。文章作者极尽煽情之能事,好像不把读者的眼泪榨出来誓不罢休。
俞智丽看得全身起了鸡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们不但糟蹋了她,同时也糟蹋了鲁建。可是她为什么要答应他们呢?这里面难道没有虚荣的成分吗?是有的。她听到丁南海接见她,她就有点激动。这不是虚荣是什么?是的,这不能怪任何人,所有的问题都出在她这儿。她对自己充满了鄙弃。
她想象鲁建看了这篇文章的反应。她想这回鲁建要恨死她了。她不知道怎么同鲁建解释。
机械厂的人都看了报纸,他们见到俞智丽的时候,都叫她名人。那种笑容意味深长,好像她偷了男人似的。她都不敢见人了。
俞智丽怀着一种类似负罪的自虐的情绪度过了这一天,然后怀着同样的情绪回到家里。她准备好鲁建对她的愤怒了。她觉得鲁建的愤怒已提前来到家里面。这让她觉得房间里充满了垂死的气息。她躺在床上,身体麻木,好像在等待有人给予她生命。好像鲁建的愤怒是她生命的甘泉。她用右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她一直紧紧地掐着,不让自己呼吸。床头左边的柜子上有一面镜子,她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面也涨得发紫。后来,她实在憋不住了,松开了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还是感到呼吸不过来。她突然有了欲望。这欲望同样让她羞愧。她想,她真是个贱人。
此刻,她很软弱。这种软弱来自哪里呢?来自于对鲁建的某种程度的惊恐吗?好像也并不完全是。软弱在她的身体里。真是这种软弱让她感到快乐。是的,她沉溺于自己的软弱之中。软弱到不抵抗,软弱到自暴自弃,软弱到不喜欢自己。她希望自己软弱到消失。有时候,她会迷醉于这样的软弱。为什么会迷醉呢?如果迷醉于自己的这种感觉那还叫“不喜欢”吗?这里面难道没有自恋自爱吗?她抬头望天,天上的另一个自己在怜惜地注视她。
鲁建还是像往常一样,半夜回家。房间的灯还亮着,俞智丽躺在床上。鲁建问,还没睡吗?俞智丽软弱地观察着鲁建,试图了解鲁建是否看过报纸。鲁建看上去似乎很轻松。
鲁建洗完澡,钻进被窝里,然后抱住了俞智丽。他说: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你在等我?”
俞智丽直愣愣地看着他,没说话。
她的身体很烫,像发烧了似的。她的目光很亮,目光里有惊恐。可不知怎么的,今天,这惊恐激发的不是他的恶念,而是心痛。他知道她为什么惊恐。她一定对报纸这么写他充满了内疚。
他不想提这个事。他当作没有看过。他想对她说些高兴的事。今天他确实挺高兴的。酒吧赚钱了。对他来说这比什么都高兴,这意味着,他可以凭酒吧在这个社会上立身了。他把这消息告诉了她。
俞智丽很为他高兴。因为有心事,她的高兴显得不够热烈。她在观察鲁建。“他看来还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他一定不会原谅我。”她想。这会儿他脸上都是得意之色,充满了成就感。看到他如此满足,她不禁有些辛酸。像他那样的人,在这个社会上成功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她发现,这段日子鲁建似乎摆脱了被人跟踪的阴影,脾气也变好了。
她本来想主动同他谈谈报道这事的,但看着他如此高兴,她就忍住了。
49
慈善晚会不久就开张了。地点设在中心广场,电视台将全程直播。
因为是丁南海出面,有关部门相当重视。文化局副局长陈石是丁南海的老部下,参与了这个晚会的策划及组织工作。很多演员都是陈石请来的。陈石吃过午饭来到现场。演员们正在为晚上的演出排练。
既然答应了他们,俞智丽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参加的。这天,俞智丽早早到了现场,干起杂事。她就是这样的人,宁可自己受苦,也不会让别人下不来台。再说,她虽然不满意他们这样宣传,但慈善本身没错,这样的公益活动至少可以帮助一些人摆脱困难吧。
陈康也跟着俞智丽来了。陈康同俞智丽谈起昨晚发生的一起血案。他说他早上路过造纸厂,门口停了很多警车,一打听才知道那个台湾老板被人杀了。俞智丽听了很吃惊,问,是谁杀的?陈康耸耸肩说,你得去问警察。又恨恨地说,现在警察他娘的都成了资本家的走狗。俞智丽心想,这个老板也太不像样子,不能这样欺负那些乡下人啊,真是为富不仁,不过现在那人被杀了,她倒是有点同情他了。见俞智丽不吭声,陈康说,那个人该杀。俞智丽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陈康没再说下去,她看到俞智丽很憔悴的样子,不想再刺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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