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这是官话。但因为他的那双眼睛看上去十分真挚,脸上也很动容,这官话倒显示出一些力量。俞智丽对丁南海感觉挺好的。她觉得他有与一般的官员很不一样的地方,他身上有一种情感力量。你同他一接触就能感受到他的热情。丁南海让俞智丽坐下来。他开门见山谈了叫她来的目的。同几个月前李大祥同她说的并无两样,俞智丽路上也大致猜到了。俞智丽还是推托,说的也是官话,说自己做得不够,不配宣传云云。说这些话时,俞智丽心里想,她现在这个样子,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了,怎么还有脸抛头露面呢。
丁海南的脸严肃了,但眼神还是很有感情,他缓慢地说:“实话实说吧,我马上就要退了,很想为社会干点事,干点善事,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国家各项事业发展很快,但也产生了一些问题。比如,社会上有很多穷人,他们生活得很苦,小孩读不起书,生病看不起医生,我听了心里难受哇。我也算是革命多年,革命为了什么,就是让穷人翻身,能过上好日子。这段日子我想来想去有什么可帮助他们的,于是就想到了办这个慈善活动。大祥也很支持,具体张罗着这件事。你知道的,社会上慈善意识是很淡薄的,像你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我们希望你替我们宣传,也算是帮助我们,也是另一种行善的方式,希望你能同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好再推托了。人家是那么大的官儿,大得像是高高在天上,为这事召见你,同你商量,已是天大的面子了。可配合他们,让他们借她来宣传慈善事业,她实在觉得不够资格。她自己的生活都有问题,怎么能做别人的楷模呢?她实在没有什么可宣传的,比她高尚的人多了去了。比如陈老先生夫妇,他们虽然过着窘迫的生活,还要花钱养这么多孩子。有一次,俞智丽去看望这些满地爬来爬去的孩子,老人对她说,如果他有一天不在了,这些孩子可怎么办啊。“他们也是一条命啊。”这是老人经常念叨的一句话。俞智丽觉得这句话有着质朴的力量,每回听到这句话,她就想流泪。她想,他们搞慈善,也许可以帮到陈老先生。
她想了想说:“好吧,丁主席。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俞智丽就介绍了那对老夫妻的情况。她希望在慈善晚会中,能够专门为他们捐一些钱。冬天马上要来了,孩子们要置过冬的衣服,可这对靠捡破烂为生的老夫妇实在没钱。“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付出那么多,从来没向别人伸过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太苦了。”
丁南海听了老人的事迹,颇为激动。他当场答应下来,晚会办成后拨给他们十万元。还要俞智丽把老人和孩子们请到晚会现场。他说,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李大祥办事倒是挺有效率,俞智丽刚回到单位,两家媒体记者就来了。这让俞智丽颇为吃惊。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事态严重,她要被赶鸭子上架了。她能谈什么呢?她真是羞于说自己做的那些事啊。
电视台的女孩一脸阳光,笑起来很爽朗,讨人喜欢。日报的男记者却是目光阴沉,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好像他压根儿不相信人间还有俞智丽这样的人。好在他们似乎早已掌握了俞智丽的一切,他们的问题相当具体,对具体的事俞智丽倒是能够说一说的。他们也问起鲁建的事。俞智丽没有说。这同鲁建没任何关系。
日报的采访马上就结束了。电视台的女孩还要请俞智丽拍一些做善事的镜头,要俞智丽配合。俞智丽真是感到羞愧。她发现陈康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脸上有若隐若现的嘲笑。俞智丽想,你想嘲笑就嘲笑我吧,我自己都想嘲笑自己。俞智丽想了想,带记者去干休所。王世乾老人见到电视台要宣传俞智丽,非常兴奋。他高声地说,你们早就应该这样了,这世上像她这样的好人不多,你们要多宣传这样的人,不要老是搞一些虚假的新闻。俞智丽听了觉得特别刺耳。他一直是个安静的老人啊,怎么会这么激动的?她对他有点陌生了。
考虑到要为陈老先生夫妇捐钱,俞智丽决定带电视台的人去他们那里看看。她希望电视观众能了解这对夫妻的义举,同他们比,她实在算不上什么。因为俞智丽经常来看望他们,那些孤儿已经和俞智丽很熟识了。孩子们见到俞智丽都跳了起来,围住了俞智丽。他们有的把手伸进俞智丽的衣服,因为俞智丽经常给他们带来糖果什么的。孩子们刚见到电视摄像头时,都有些惧怕,但一会儿就放开了。这些孤儿,有的生着一张兔唇,有的智障,有的耳聋,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他们虽然身体或多或少有些残缺,衣着破烂,收拾得也不够干净,但他们天真烂漫,在摄像机前跳跃。俞智丽向老夫妻说明来意。陈老先生信任俞智丽,非常愿意配合。陈老先生说,犯愁啊,这些孩子饭量越来越大了,快供不起他们了。陈老先生向记者介绍了他们如何在垃圾堆里捡到孩子们的情形。每个孩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讲到每个孩子时,脸上的表情悲欣交集,令人动容。在电视台记者的要求下,陈老先生叫孩子们唱起了歌曲: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里的花朵真鲜艳,
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
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
听到这些被抛弃的、已被社会遗忘的孩子唱起这样的歌曲,俞智丽感到分外心酸,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她发现电视台的记者正在拍她,才不好意思地擦去了眼泪。
电视台的女孩还叫俞智丽做了一些动作,摆了一些同孩子亲昵的姿势。在他们的指挥下,俞智丽觉得自己的手脚成了多余部分。
到了傍晚一切终于结束了,俞智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这一天过得真是很恶心。她竟然如此装模作样。
47
每天早上,鲁建都是步行着去酒吧的。他不喜欢坐公共汽车。汽车上空间逼仄,拥挤不堪,经常是你挤着我,我碰着你,让他不舒服。他对空间是敏感的。公共汽车让他有一种被囚禁的感觉。
一个人走在街头,其实他也没有感觉到自由。他会不自觉地看看身后,他已经相信没人跟踪他了,但往后看已成了他的习惯。他在这个世上是没有安全感的。为了掩饰内心虚弱,他刻意装出某种凶悍的表情。他走路的样子是有那么一点横冲直撞的。他发现这是从里面出来的人的通病。装狠。真正狠的人是不需要装的。
他发现,他很难摆脱恐惧这种情感。他发现恐惧和空间有关。在牢里,恐惧还是可以预料的,你的敌人就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但现在,空间广阔,广阔得他无法把握。他防无所防。他明白恐惧的源头在哪里。是八年前的遭遇把他抛入恐惧的深渊中的。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经常想自己这么倒霉的原因,可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觉得他的霉运远未结束,他总觉得在任何方向上都会给他致命一击。慢慢地,他的身心成了恐惧本身。恐惧让人没有正常的思维。
他的恐惧传染给了她。有时候,他会在她的眼中看到惊恐和欲望。或者说,这惊恐和欲望几乎是同时到来的。她的恐惧唤醒了他。恐惧已然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令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恐惧令他无所依靠。这让他体内的暴力迅速地萌生出来。这是他八年的经验,仇恨是抵御内心恐惧的方法。仇恨已深入到他的血液。他觉得世界是欠他的。只有在施暴时,他才感到自己可以主宰自己。他想,他其实是对权力的迷恋,当他看到她成为一只羔羊的时候,他由此确立了自己的强大。当然,也只不过是瞬间的强大。
邪恶本身也有快感。他喜欢沉浸在那种想把自己或把世界毁灭的幻想。当内心的恶念释放时,他会感到无比满足。有时候,当他筋疲力尽地从俞智丽身上爬下来,他觉得自己重生了一样,好像世界在毁灭中焕然一新了。
快感还来自于内疚感。当他粗暴地对待她后,他总是感到不安,他会加倍地待她好。在那种激烈的内疚之中,他的情欲会空前高涨。这时候,他是有温情的,心里面都是她的好。也很心疼她。她感受到了他的好,她也会变得非常动情,甚至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劲头,好像惟此才能救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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