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鲁建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打针呢?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自己呢?”
  她不再说话。她想没有人会懂她的心理。她死不了,身体会慢慢恢复的,她是个生命力比较顽强的人。她已不想死了。她只是想惩罚自己。她要忍受病痛,不靠任何药物,让肉体的痛苦去冲淡内心的痛苦。是的,她想起那一幕,她就觉得羞耻。既然上天不想她死,那只好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她这辈子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受苦。她的内心还有一个秘密,她的另一个自己没有回来,一直在天上,满怀怜悯地看着她。这样的注视,使她这种自我受苦变成了一种自我感动,从而得到心灵的巨大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无人能够体味。这几天,鲁建一直在她身边,照顾着她。他的眼神是柔软的。他替她烧稀饭,还加了小米,烧的时候满屋子飘香。俞智丽闻到这香味,肚子酸酸的,直想哭。她对他不是没有怨恨,她只是压制着这怨恨,不去想。想到他受的苦,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应该忍受的。她说:“是谁教你烧小米粥的。”
  他说:“这谁不会做啊?”
  她的脑子里出现一些日常生活画面。在她的意识里,她总是把自己排斥在这种正常生活之外。
  俞智丽还是没胃口,她只吃了几口小米粥,就不想吃了。鲁建非常担心她的身体。他劝她重新回医院。可她表面软弱,态度却十分坚决,她说,你别担心,没事的。鲁建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他想,她这时应该是有怨气的,应该感到心里不平,她应该是发火的,干吗态度老是这么柔顺呢。要是以往,鲁建可能会粗暴地强迫她去医院。这个诱惑还是非常强烈,但这次他忍住了。“我不能再这样,那会把她整死的。她这么可怜。”这样想着,他流下了眼泪。但他不想让她看见,他转身出了门。他很担心她会死去。她好像还是想死去。她不打针不吃药怎么行呢?她是这么虚弱。看来他是没办法让她回医院的了,也没办法让她打针。他想起了王艳。也许王艳有办法让她想开点。他真的很担心她的身体。鲁建走在去王艳单位的路上。他看到姚力迎面向他走来。他心跳骤然加快。他想躲避他,他本能地停住了脚步。这时,姚力也看见了他。姚力问:
  “你看着我干吗?我有什么不对吗?”
  鲁建没吭声。他加快脚步,低头走了。姚力见他这么灰溜溜的样子,更得意了,他喊道:
  “你他娘的老实点。不然叫你吃狗屎。”
  鲁建越走越快。他的脑子里充满了仇恨。他想,所有这一切都是这个人的缘故,他这辈子都毁在这个人的手里了。他一定要收拾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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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建回家的时候,来到俞智丽的床边。俞智丽闭着眼睛,鲁建知道她没睡着。她的睡眠一向很差,只要屋里一有动静,就会醒过来。现在她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说明她没睡着,只是不想看一眼任何人,看一眼这个世界。他轻轻地说:
  “王艳来看你了。”
  俞智丽的眼泪从眼眶溢出来。为了掩饰,她转过脸去。
  王艳这会儿态度不错,她温和地对鲁建说:“你先出去一会吧。”
  鲁建点点头,就出门了。
  街头阳光明媚。鲁建抬头望天,发现西边有几块火烧云。他记得多年以前,他跟踪俞智丽那会儿,有一次,他等在浮桥,他在西边看到了这样的火烧云,那时候他年轻,充满幻想,认为这火烧云像是上苍对他的启示,把他的心都照亮了。那时候,他有一种神秘主义倾向,喜欢把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那天,当俞智丽从他的身边走过时,他惊喜地发现,她身上的裙子竟然酷似天边的火烧云。那天,他的心情美好极了,他独自感动,他想,他终于同她之间有了联系:天上的云,她的裙子,他的心这天有着和云彩相同的颜色。
  可这些美好的想象再也不会再出现了。他的人生已同这些事物无关。
  他行走在街头。他不自觉向西门派出所走去。他看到了姚力的那辆三轮摩托。他的头脑中出现摩托爆炸的景象。这景象让他快乐的浑身颤抖。
  他在心里做了决定。做了决定后,他倒是变得踏实了。走过西门幼儿园。他远远地看见了王小麦。
  王小麦还记得他。她有点拘谨。
  “你想买点什么?随你挑。”
  他猜,她的兴趣在这上面。他想为她花点钱。他打算给她买一个玩具。
  小女孩跟着他,两只眼睛搜寻大街两边的店面。小女孩没问她妈妈的事。好像她的妈妈同鲁建没有关系,或她妈妈已经不存在。
  “你想去看看你妈妈吗?”
  小女孩突然站住了,警觉地看着他。然后脸慢慢地茫然起来。
  “你不想吗?”
  “我不知道。”
  “你妈妈挺想你的。”
  小女孩没吭声。鲁建想,俞智丽现在精神状态这样,会把小女孩吓坏的。他说:
  “这样吧,这次算了,下次我带你去看妈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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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有王艳劝说俞智丽,但俞智丽还是拒绝吃药打针。不过,俞智丽的病情也慢慢好起来了。她没等身体恢复,就去上班了。
  天上的另一个自己跟着她。那个人看着她劳累,看着她帮助别人,看着她虚弱的身体承受的折磨。她感到她所做的这一切有了意义。肉体的苦让她平静。
  陈康看到俞智丽一脸憔悴的样子,并没有感到吃惊。对她的事情,他一清二楚。那天,她打电话来,让陈康替她请假,在电话里她的声音气若游丝。陈康知道她出什么事,他故意问她为什么请假,她却说,身体有点不适,不严重,只是感冒了。撒谎,他差点想在电话里这么说。她总是不想把自己的事告诉他。她从来没把他当回事。“我像一个傻瓜一样对她关心,把她时刻挂在心上,但她总是密不透风。”他真是想不通,那个男人如此折磨她,她却不在乎。他非常难过,为她的遭遇,也为她的刻意撒谎。
  这天,单位召开学习大会。这几年,世界动荡,东欧剧变,为防患于未然,各级组织都在加强反和平演变能力的学习。机械厂虽然是一企业,但厂长也是上级任命的官儿,相当于局级领导,所以,厂领导经常中断生产,学习中央文件。会议一般在厂礼堂进行,因为礼堂经常有舞会之类的活动,开会前,需要把礼堂的凳子排好。这样的事,本来是办公室整的,但俞智丽当然会揽在自己身上。久而久之,好像这档之事是工会分内的事。陈康对此一直很不满。这世道,总是这样不讲理。只有俞智丽与众不同,好像她的存在要反衬出他们的丑陋。这一次,陈康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拖着病体啊。他拉住俞智丽,不让她去整。俞智丽说,没事的,只不过是几条凳子。陈康劝不住她,就怒气冲冲跑到厂办,要厂办的人去干。他脸色铁青,好像因为这件事想和谁决一死战。
  陈康过去是厂办的,厂办的人非常熟悉他。最近,厂里的人都在传说,陈康的精神状况出问题了。很多人说,这个小伙子精神恍惚是因为失恋了。别的部门的人也许觉得陈康平时乐呵呵,不怎么相信他有什么问题,但厂办的人是相信的。厂办的人太了解陈康了。陈康表面上装得吊儿郎当,好像没心肝,可他的思维是很特别的,否则,在厂办干得好好的,干吗去工会呢?厂办的人见陈康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都惟恐避之不及。他们可不想同陈康正面冲突。面对陈康,他们在精神上有一种类似大人不记小人过的优越感。他们表面上说,好好,这就去搬,可鬼知道都躲到哪里去了。
  陈康的愤怒是真实的,可愤怒像没有目标的箭,嗖嗖地发射出去,却消失于无形之中。他有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虚感。他满怀沮丧地来到礼堂。俞智丽正喘着粗气在搬凳子。他很心痛。他让俞智丽休息,然后极度不满地独自干起来。他骂骂咧咧的,像是在同谁赌气。同时,他在心里还是盼着那些人过来干活。
  他们没有来人。陈康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把一把凳子狠狠砸在地上,然后就走了。他没有回工会办公室,而是出了厂门。他已不想开那会了。
  
  俞智丽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鲁建觉得她真是个有韧性的人。看着她拖着病体去上班,他会产生一种受折磨的感觉,好像痛苦的不是她,而是他。他在俞智丽面前有点底气不足,好像欠着俞智丽什么似的,总是有点低三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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