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俞智丽非常耐心地引领着这帮孤儿。她带了不少干粮,她告诉孩子们,今天他们要走很多路,谁乖谁就有东西吃。其实这些孩子都是很听话的。现在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向城南机场进发。
  鲁建跟着他们。通向城南机场有一条小路,从这里走可以很快到达。走出陈老先生家门口的那条小巷子,实际上是农田了。小路附近零零星星地坐落着一些农舍。还有池塘和小河。有一大群鸭子在河里游来游去。那是农民养殖的肉鸭。鸭子们大约看到了路上蹒跚的孩子们,发出高亢的叫声。有几个孩子学起了鸭子叫,于是所有的孩子都叫了起来。孩子们因为这叫唤而笑弯了腰。田里有几个耕作的妇女用乡人特有的慈祥的眼神看着这些奇怪孩子。鲁建发现妇人看孩子们的眼神非常像俞智丽,充满了怜悯。
  大约到中午的时候,俞智丽和孩子们终于到了飞机场。孩子们一到机场就攀附在机场的铁围栏外,抬头望天。正有一架飞机冲向天空。孩子们都欢呼起来。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那飞机是圣物。一会儿,又有一架飞机将在机场降落。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发出巨大的声音,声音把他们的耳膜都震聋了。孩子们抚着耳朵,惊声尖叫。好像他们正经历着一场灾难。然后,他们看到飞机对准了跑道。飞机在着地时,摇晃了一下,震动了一下,地上冒出了火星,接着发出了更为巨大的摩擦声。在跑道上滑翔的飞机很威风,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已经过了十二点。俞智丽开始给孩子们分发食物。孩子们一边吃,一边观察着机场里停泊的飞机。他们在议论飞机的大小。一个孩子说飞机比他们预期得要小,另一个认为那是离飞机太远,其实飞机有二层楼那么高呢。有些孩子梦想着在天上飞翔的情形。像一只鸟那样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飞来飞去是件多么令人向往的事。俞智丽听着孩子们天真的话语,心里很酸楚。这些一生下来就被抛弃的孩子,虽然有陈老先生这样的好心人照看他们,但陈老先生太穷了,穷得供不起他们上学。他们以后可怎么办呢?
  午后,突然下起了雷雨。雨很大,没一会,天空白茫茫的,白浪涛天的样子。就好像大海倒挂在了天上,正在向地面哗啦哗啦地倾倒瀑布一样的水。俞智丽非常着急,她怕孩子们被雨淋坏了身体,领着孩子们就跑。附近有一个用塑料布搭建的棚子,大约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塑料布已被风吹起,像一面飘扬的旗帜。她让孩子们钻进塑料棚里面,自己拉着塑料布,站在雨中。风很大,像是会把她连同塑料棚一起吹走。
  这时,鲁建跑过去帮助她。他拉住了塑料布的另一头。她看到他,脸就红了。她知道他一直跟着她。他真是有耐心,跟了那么远的路,跟到飞机场来了。她发现因为意识到他跟着,她就想表现得更为完美,她对孩子们的态度更耐心,更有牺牲精神了。此刻,他注视着她,她的衣服都淋湿了。她穿着的薄裙把她的胸乳完全地衬了出来,就好像她此刻没有穿衣服一样。他很想伏在她的怀里。
  她感受到他的注视。但她不敢看他。她知道雨水打在他身上,他也已经淋湿了。他的身体是结实的。她想象着他的身体。令她奇怪的是,她有了欲望。这是她的第一次感受到欲望。这之前她对性是淡然的,可有可无的。她从来没对一个男人有渴望。但现在,她感到她的身体竟然敞开了,渴望着他的侵入。她对自己的欲望有点吃惊。由于这种欲望,她感到空气里有一种垂死的气息。一种想让自己彻底堕落的气息。她想摆脱这种气息,然而这气息似乎比她的意志更强大,强烈地左右了她。她感到软弱。
  后来雨停了。他们得回去了。回去的路太远。鲁建去附近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他们是乘着拖拉机回来的。一路上很安静。孩子们大约累了,都沉静下来。俞智丽和鲁建也没有说话。在拖拉机上,他离她很近,只隔着一个孩子。但她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她有点心跳气短。她压抑自己。这让她有些不自然。
  二十分钟后,到了南站小巷。鲁建没进去,独自站在小巷口子处。俞智丽把孩子交给了陈老先生。她从小巷出来时,看到鲁建转身走了。鬼使神差,她就跟着他。就好像她是他的木偶。一会儿,他们到了雷公巷108号。
  两个人的衣服已完全湿透。她的呼吸急促,胸脯起伏不停。他的手伸了过来,他的手按在她发烫的脸上,他的手却是冰凉的。她的头倒向他的手,她的脸在他的手上摩擦起来。此刻她什么也不想。但她的头脑中不时闪过一些词句,这些词句她非常熟悉,是单位附近耶稣教堂的人常常朗诵的句子。但她的思想此刻甚至没有想到这些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千年如已过的昨日,
  又如夜间的一更。
  你叫他们如水冲去;
  你们如睡一觉。
  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
  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
  ……
  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
  将我们的隐恶摆在你的光之中……”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你叫他们如水冲去……”她扑进了他的怀抱。她感到她紧张的身体里正在释放一种痛感。她躺在那里,两只眼睛像两口黑洞洞的井,而泪眼像是从深不可测的地方冒出来似的,流淌在眼眶四周。爬在她身上的男人在不停地吻她。她感到自己像沉入深深的海底,很憋气,但也很感动,感动在不停地上升,就像从海底升起的气泡。她的脑子里依旧是那些无意义的词句。很奇怪的,她和他实在是很陌生的,但这会儿,她觉得非常熟悉他。怎么会有熟识感呢?她和他上回做爱,并没有说一句话啊!因为这种熟识感,她很想说些什么,但她好像失语了。一会儿,她才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们错抓了你……对不起,我对不起……”
  他用嘴堵住了她狂乱的话语洪流。她坐起来,一把推倒了他。他是个敏感的人,他知道她的意思,他就乖乖地躺了下来。她像一只猫一样爬在他的身上,她的嘴在他的身上移动。她亲吻他,非常仔细,非常卖力,好像惟此才能让他赦免她所有的过错。那个躺在身下的男人的脸虽然有了快乐的表情,但他好像在尽力压抑自己。他看上去还很平静。她做得更加努力。她再也没说活,但她的头脑中总是有一些词语在飘来飘去,她还听到了歌声,尖利而圆润的女高音发出的歌声。她感到那声音越来越高。她拼命迎合他。
  他们已经合二为一。他们生死与共,就像一对连体婴儿。汗水在空中飞舞。他的脸已经扭曲。他的眼睛好像完全打开了,那最深处的东西呈现了出来。她看到那深处的疯狂和镇静。天哪天哪天哪。他们像是被闪电击中了。眼前出现耀眼的白光。他们在一声强大的雷声中抵达了彼岸。头脑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他动了一下,接着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他看上去好像很疲劳也很满足。
  俞智丽说:“你在里面一定恨我吧,我本来可以救你的。”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反问道:“我曾托人找你作证,你为什么不肯。”
  俞智丽说:“对不起。说出来你不信,我知道你的事后,我一直打听你的来历,我去过你住过的地方,就是这里,我对这里很熟悉,你不觉得吗?后来,有一个人——大概是你的邻居——告诉我,你是一个孤儿,那人说你父母在一次车祸中死了。你不会知道我听了这事后的反应。我生病了。我感到非常非常内疚。我感到自己罪过。我本来可以救你的呀。我去过公安局,但我显然去得晚了,我对他们说了这个事,但他们不理我。你知道他们的办事方式,你的事已经定了,他们是不愿改变自己的决定的。”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他在静静地听着。他的样子就好像她在讲述的事同他一点也没有关系,而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
  她继续说:“我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知道你的事后,我去监狱看过你,可我没勇气见你。从那里回来后,我就拼命地帮人做事。没有人知道我这样做的心思,他们都认为我思想好,其实我这样做只为了我自己。我发现这样做能让我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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