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俞智丽笑笑,说:“你比他们更吃惊吧?我这样你做梦也没有想到是不是?”
陈康说:“不知道,不明白,但我想你总有你的道理吧。”
俞智丽说:“这之前我也不知道我会这么干。”
陈康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听她的口气,她这么做完全出于她的内心需要,出于她无法控制的内在的召唤。
她也没多说话。她不想多说。她还像过去那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隔壁造纸厂的民工又闹事了。像往日那样,他们打算给他们送一些水过去。这么热的天,太阳那么大,他们这样坐着,真是罪过。
他们的小孩在一边窜来窜去。对孩子们来说,所有人多的地方都是欢乐的广场。他们还不能理解大人的悲哀。这些孩子原本应该在学校读书的啊,他们却跟着父母进了城,失了学。俞智丽待人从来没有优越感的,她对任何人都这么诚恳。当俞智丽给那些孩子喝水时,陈康又看到了那个他熟悉的俞智丽。这会儿,她一脸的端庄,他顿时原谅了她。不知怎么的,此刻她身上散发的母性气质让他的心中重又涌出一种温暖的感觉,还有莫名的委屈。
这时,陈康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样,隐隐作痛。他看到了俞智丽手臂上的伤痕。没错,是伤痕。俞智丽伸手给孩子递开水时,她的左手臂上有一块青瘀。这块青瘀让陈康联想丰富,也格外让他感到心痛。他敏感到意识到这块青瘀的来历可能同那个男人有关。他似乎嗅到这块青瘀有某种残忍的气息。他的想象在无限扩大,把他带往那个男人身上。
“你在想什么?”她问。
他这才从冥想中醒过来。他腼腆地笑了笑。回到这阳光灿烂的现实中后,他觉得自己刚才想象也太丰富了一点。也许她的伤只不过是不小心撞的。
给民工送完水,俞智丽打算去看望一下王世乾老人。俞智丽问陈康去不去。陈康想了想,说,那就去吧。正是下午四点钟光景。是秋天,太阳不是太猛,但很透明,把一切照得晃动起来。陈康想,大概是因为路上汽车的反光才使这个世界晃动的。这个世界包容一切,表面上看什么也没有改变,在这个世界里,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就像大海中的水,不着一点痕迹。所有的遭遇其实只是个人的,其影响只是周围的几个人。俞智丽事件放在这个纷繁的世界又算什么?女友被杀又算什么?虽然对他来说刻骨铭心,但对这个世界来说,这一切其实不着痕迹。生命是多么虚空。在这个世界的大容器中,生命就像一滴水一样,可有可无。一会儿,他们来到干休所。干休所的院子很漂亮,院子里有几个花圃,开满了鲜花。可能是刚刚浇过水的缘故,花朵上滴满了水珠子。王世乾老人正站在花圃前,他的鼻翼贪婪地张开着,用力嗅着什么。老人好像知道有人来看他了,他的脸上有一种心领神会的聪明劲儿,就好像他通过鼻子看清了整个世界。老人的皮肤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非常白。这时,他的空洞的眼睛投向他们。然后同他们打了个招呼。陈康觉得老人那瞎眼的底部似乎有着锐利的光芒,好像一切都被这个瞎子看穿了。每次都是这样,陈康同老人握手时,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老人的手凉爽光滑,就像一条随时会溜走的鱼。陈康甚至觉得老人光洁的皮肤同样是黑暗的产物,是阴性的。一阵风吹来,老人咳嗽起来。老人说,他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感冒了。他们就进了老人的房间。上次老人托俞智丽买的几盘京剧磁带,她带来了,交给老人。老人的屋子虽然比较干净,俞智丽还是替他收拾了一下。
“你最近在干什么?”老人问俞智丽。
“最近出了一趟差。”
“你在骗我吧?”他的瞎眼“炯炯有神”注视着她。
俞智丽的脸红了,她说:“我骗你干什么。”
“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我搞过地下工作,我能听声音,撒谎的声音不一样。”
俞智丽没回答老人。她只是惊异地看了看老人。
“我知道你同人私奔了。”老人说,“我没想到你还会来看我。”
陈康一直在观察老人。老人的话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他想,这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意识到这个锐利的老人身上有一种令他心惊肉跳的坚韧的东西。
他们回去的时候,干休所的简所长叫住了他们。简所长向他们谈起了王世乾老人的近况。简所长说,老人最近情绪不太好,他们也搞不清其中的原因。最近他有点攻击性,一次干休所一个女服务员给他打扫房间,老人拉住人家姑娘的手不肯放下,吓得姑娘后来都不敢进他的房间了。简所长说,这里的老人喜欢用语言占姑娘的便宜,这倒是常有的事,但动手动脚的事很少。王世乾老人一向都很自律的,不知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简所长说到这儿,吸了口气,说:“老人也怪可怜的,一辈子没家庭。”
俞智丽听了这话,觉得被什么东西刺痛了,感到浑身难受。俞智丽说:“我会多来看他的。”
27
“刚才太可怕了。”这是俞智丽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今天,他们确实太疯狂了。刚才,走在路上时,她已有感觉,她的胸脯贴着他的胳膊,他的胳膊热得发烫。这使她的身体有一种灼烧感,就好像她的整个身体被电流贯通了。她猜想,他一定也这样。他一定急着把她撕成碎片。她对自己如此“灵敏”而感到奇怪。她现在似乎有点儿恬不知耻了。
这会儿,他们还躺在地板上。他们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看上去像一只一只从天而降的微型降落伞。
鲁建眼神迷离。这眼神给人一种既迷惑又深情的感觉。当他的目光在俞智丽身上游走时,俞智丽有些不好意思,她随手拿过一件衬衣盖住了身子。她一直不在意自己身体的,对男人的注视或抚摸也很淡漠,现在她对自己的身体有了一种羞耻感。
“我太瘦了是不是?”她问。
“这里挺大的。”他指了指她的胸脯。
“我其实挺讨厌我的身体的。”
“为什么?”
她说不上来。自从被强暴后,她一直没感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她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不让自己看见它。不看见就不存在。虽然不时有人赞美她的身体,她的容貌,但她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的赞美而高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丑陋的。她说:
“身体是多余的东西。”
这会儿,她的脸上已有圣洁的表情。你几乎见不着刚才那个放荡的女人。
“你是个奇怪的人。”鲁建的手在她身体上轻轻划动。
“是吗?我有点怪是不是?”
“天底下像你这样的女人真不多见。”
他想了想,又说:“我在里面时,经常想象你的样子。你变成了一个活雷锋,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象不到。”
她会心一笑,问:“你觉得我是吗?”
“是的。像你这样好心肠的女人不是,谁是呢?”
“我不是。”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在里面怎么想象我的?”
他不知如何回答她。监狱里的日子就是仇恨的日子。是仇恨让他活下来的。仇恨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他的信仰。在里面,他们曾给他吃过一种药,吃了这种药后,人就会变得失去意志,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如果爬到楼顶,就会想跳下去融入蓝天之中。他之所以没跳下去就是因为心里怀着对俞智丽的仇恨——他受的所有的苦全都是她的缘故。因为恨,他觉得自己应该活着。可是他对她的情感终究是复杂的。他说:
“我在里面想的就是出去后找到你,然后报复你。”
“怎么报复我?”
“真正强暴你一次。”他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好像这话里有一种令他兴奋的东西。
“那次算是真的吗?”
“不知道。”
“你现在是在报复我吗?”
“见到你身体后,这样的想法倒是淡了。很奇怪的。你这样的人,我没办法。”
“什么意思?”
“心肠好吧。”
当然也不仅仅是因为她心肠好。经过那么多的暴力和仇恨,他发现他还是喜欢着这个女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见到她,过去的情感又回来了。
“你有权报复我的。”
他诡异地笑了笑,又重复了一句:“你是个奇怪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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