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就在这时,王世乾进来了。他进来时无声无息,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这婚礼的大厅暗了一下。大厅里热闹的气氛也停顿了那么几秒钟。因为突然的安静,每个人都在寻找安静的源头,他们都把目光投向瞎子王世乾。王世乾的表情非常严肃,但显得很谦卑。瞎子的出现总有点突兀。连厂长的发言都停了下来。他的瞎眼向大厅扫视了一下,虽然空洞,但每个人好像感受到了他“锐利”的注视。
是俞智丽首先走向王世乾。俞智丽还没走近他时,他已向她伸出了手。好像他知道这个时候俞智丽会来到他身边。或者他有着另外一套不为人知的识别的系统。俞智丽握住了他的手。这时,李大祥的母亲也过来和王世乾握手。王世乾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他说这些话时充满了感激之情。俞智丽把王世乾领到屏风后面。虽然没人同俞智丽说过位置的安排,但俞智丽认为老人应坐在那里。他们进入屏风后,大厅里顿时热闹起来,但屏风里面突然变得异常严肃。政协主席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老人。老人坚决不坐上席。他只是一个普通干部。据说,王世乾和政协主席曾经共事,但王世乾一直瞧不上他。政协主席见王已坐定,不再客套。这些体面人物都认识王世乾,他的故事圈子里的人都知道。现在他实际上被这个圈子抛弃了。气氛有那么一点微妙。大家开始劝酒,开玩笑。只有王世乾像祭祖用的牌位那样一动不动。不知为什么这一桌人都有点紧张不安之感。
陈康来到屏风后观察。王世乾就坐在父亲的对面,他虽然是个瞎子,但他似乎一直盯着父亲。好像他的墨镜背后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父亲没有多说话,也没有和王世乾对视,好像王世乾并不存在。他开始按官职的大小在敬酒。他第二个敬的是王世乾,王世乾似乎对父亲说了句什么话,但父亲只是谦虚地笑了笑。
俞智丽一直在忙里忙外。她那认真的一丝不苟的模样就好像她是李大祥的母亲。她始终没有入席吃一点东西。她时刻观察着席间的情况,她总是最先出现在有问题的地方。现在她担心屏风里面出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知道老人其实不受欢迎,她替他难过。他这又是何苦来着,出席这种筵席又有什么意思呢。想到这儿,俞智丽习惯性地抬头看天。没有天,天花板上吊着的灯光灿烂夺目。
就在这个时候,俞智丽觉得似乎有人正专注地观察她。这个世界一直存在着这双隐蔽的眼睛,让他无处藏身。她有点心慌,但她在竭力控制自己。开始她以为是陈康。陈康是个有洞察力的家伙。陈康的眼神总是让她感到心慌。如果是陈康的话,那他可能在担心她是不是累病了。她知道这个小伙子对她有一些非同寻常的情感,她从来没有搞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情感。他看她的眼神,温和中有一些灼热的成分,但她一直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觉得他有点复杂,不过这年头谁都有点复杂。当然,这种眼神对俞智丽来说并不陌生,自从她出了那样的事后,很多人用这种灼热的带着欲望的眼神看她,好像他们有权这样赤裸裸注视她。机械厂的人在背后说,陈康暗恋着她,他们说要是没暗恋她,像陈康这样的人是不会心甘情愿同她助人为乐的。对这些闲言,俞智丽一笑了之。她在这方面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当她向那边望去时,她发现注视他的不是陈康而是另一个男人。那人站在一个巨大的花篮后面,他穿着一件簇新的衬衣,衬衣的硬领抵着他的脖子,他的目光穿过花朵的间隙投向她,深邃而坚定。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她马上认出了他,她的心狂跳起来,同时脸色煞白。就是从这一刻起,她的思维几乎停滞了,她变得神情恍惚。她有点坚持不下去了。她真想逃走。可她咬牙坚持下来了。她处在一种不安之中,她虽然在尽力帮助新郎新娘做一些事,但她总是出差错。
陈康注意到俞智丽的慌乱,他来到她身边,关切地问:“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没,没事,我没事。”
7
婚礼结束的时候,俞智丽是一路奔逃着回家的。
现在,她明白,这些天来她的感觉是准确的,确实有人在跟踪她。那个人已出来了。八年已经过去了,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想,他是有权找上门来的。是的,她欠他。她把他八年的青春都断送了。
家里静悄悄的,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已过了十一点。她猜,丈夫和女儿都已经睡了。她来到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有十分钟,她都这样站着,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目光冷静而苛刻,就好像镜子里是另外一个人。她发现了镜子里那个人的脸上有某种凶险的暗影。她观察镜中人的眼光,由于光线的原因,眼睛周围一团漆黑,但她知道那团漆黑里面深藏着恐惧与不安,并且还有一种愿意让这种恐惧和不安主宰自己的羔羊般软弱的气息。
当镜子中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的时候,她吓了一跳。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当然,她马上反应过来是王光福。王光福穿着睡衣睡裤,开始发福的肚子松弛地挺着,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篮球。王光福的眼睛乌黑发亮,显然他还没睡着过。他一直在等着俞智丽的到来。他意识到他的出现吓了俞智丽一跳,他怕俞智丽生气,因此他的整个身体看上去有一种类似歉疚的媚态。
但俞智丽还是如王光福意料的那样发出了抱怨:“你鬼鬼祟祟干什么?吓了我一大跳。”
王光福想,她才是鬼鬼祟祟呢,瞧她站在镜子前照啊照的,发神经嘛。王光福不知道俞智丽有什么事,她那样子就像一个刚偷过情却不知怎么办的正受到良心折磨的女人。王光福老是要怀疑俞智丽会有外遇。
王光福压制住内心的酸楚,嘿嘿一笑,说:“你进来不声不响的,我以为出了什么事。”
俞智丽白了他一眼:“能有什么事。”
俞智丽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王光福,问:“你怎么还不睡?”
王光福的脸就红了。俞智丽马上意识到王光福今晚又有了要求。他这是在等着她。俞智丽内心有种本能的厌恶。今晚她连一点情绪都没有。她没好气地瞪了王光福一眼,说:
“孩子还好吧。”
“她早睡了。”
俞智丽走进孩子的房间。孩子小小身躯呈S形,她的眉头还紧锁着,她的脸上有某种惊心动魄的表情。也许孩子真受到一个噩梦的骚扰。俞智丽替孩子整了整被窝。
王光福也悄悄跟了进来,他不声不响站在俞智丽的后面。他身上暖烘烘的气息就像一盆炭火那样在俞智丽的身后烤。但俞智丽非但没有感到热反而感到寒冷。她的后脊起了鸡皮。
她的背影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王光福感到她好像在遥远的天边,她随时可能从他的面前消失。这会儿,她的背影好像有着自己的表情,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她身上一直有这种表情,一种不可捉摸的表情,这种表情总是让他有一种不安全感,也让他心里面有点惧怕她。他差不多已有半个月没同俞智丽做爱了,整整一天,他都在酝酿情绪。他让女儿早早地睡了,然后洗了澡等俞智丽回来。他还在自己身上洒了点俞智丽的香水。香水涂在他身上时,他的身体一下子有了欲望。现在,俞智丽的背影虽然有点冷,但今晚,俞智丽的身上也有一种软弱的东西,这让他很想搂搂她。他试着伸出手,把手搭在她的腰上。他的手表达的意思非常的畏缩,好像随时准备逃走似的。如他这之前早已猜到的,她迅速地把他的手甩开。她的肩膀像一件冰冷的铁器。
一整天来,流窜在王光福身上的热情迅速凝结。就好像飞鸟遇着寒流,迅速被结成了冰块。王光福低着头一脸沮丧地走了。俞智丽还是没有回头。俞智丽抱起女儿,让女儿往里睡一点,腾出地方来自己睡。当她铺好被子时,她回头向房间外张望了一下。一种自己也无法抑制的对王光福的怜悯涌上心头。王光福是个老实人啊。她想起来了,她已经有好久没让王光福碰她了。她几乎想不起上次和王光福做爱是什么时候。她实在对这档子事没有兴趣。一直没有兴趣。幸好,王光福的欲望也不是太强。王光福房间的灯已经熄了。她能体味王光福此刻的心,他的心一定像他的房间一样黑暗。王光福是个体贴的人,家里的事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做,默默地干,心甘情愿地干。他对她是真心地好。他愿意为她干任何事。她的心就软了。虽然,她今天心很烦,遭遇了既意外又在意料中的事,但她觉得她似乎还是应该尽一个妻子的义务的。她的心就软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这么软。平时,她对待王光福一直是比较心硬的。这恐怕同她感到的危险有关。她感到这会儿自己好像已处在一片汪洋之中,马上要被巨浪吞没。
[1] [2] [3] [4] [5]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