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说:“这就好。想起他爸我就伤心。”
他说着站起来。他要走了。他这个人办事干净利落,不会同你闲扯什么。他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他是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
俞智丽不放心老人一个人回去。她打算送他到干休所。老人没有反对。只有俞智丽给老人做什么事,老人不会反对。
去干休所的路上,两人没有说话。许多人说和老人呆在一起感到别扭,不知该同这个瞎子说什么好,他们觉得瞎子好像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俞智丽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相反,她从这种沉默中体味到老人内在的情感。他在她前面会变得比较安详。俞智丽习惯于这种沉默。一直以来,她虽然给人一个热心助人的感觉,但她其实是一个沉默的人,她只是默默地做,很少说话。但这会儿,她的心思并不在老人的身上,而是在她的身后,一百米或更远的地方,她感到总是有什么东西在跟踪着她。她有时候会回头张望,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她有一种不安和茫然的感觉。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她不敢往深里想。她有点害怕。
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干休所。老人的房间非常整洁,各类用具摆放整齐。每次,俞智丽走进这个房间,她都会惊叹,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要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不容易。这个老人身上有着诸多与众不同的品性。老人一直是干休所让人操心最少的一个,他很少麻烦服务人员,自己能干的事他一定自己干好。但他不大同人交往,言语很少。住在干休所里的人都会有点寂寞,他们喜欢聚在一起,相互斗斗嘴,赌赌气,他却很少参与。干休所的人都有点忽略他,他们甚至觉得这个老头也许并没有瞎掉,他瞎掉的空洞的眼神只不过是表象。
6
李大祥的婚礼是在六月一日儿童节这天举行的。选择这个日子当然并无特别的意义,主要是李大祥再也不能拖了。他的未婚妻已怀孕六个月,近一个月来,未婚妻的肚子就像一堆发酵的面粉一样不断地膨胀,速度之快超乎他的预料。李大祥寡居的母亲觉得很丢脸,催着李大祥赶快结婚。这个季节很少有人结婚,他们选择这一天实在是迫不得已。
在文革中被打死的李大祥的父亲解放前是这个城市党领导的工人运动负责人。他曾经组织过纱厂工人大罢工。在日本人占领这个城市期间,组织革命者一个晚上杀了四个日本宪兵,并把宪兵的头颅挂在城市的东南西北门。日本人因此恼羞成怒,杀了四百个中国人报复。李大祥的父亲还坐过国民党的牢。地下工作者大都坐过国民党的牢。解放后,李大祥的父亲顺理成章地成了这个城市党的副书记,后来,上级决定筹建东方红机械厂,建厂主要目的是为部队制造军舰。因为事关国防,意义重大,李大祥的父亲被派到机械厂主持工作。他带了一帮老部下来到机械厂,其中包括王世乾。
李大祥父亲解放前是有妻子的,解放后同一个颇有风采的女学生结了婚,这个女学生就是李大祥的母亲。当然现在李大祥的母亲老了,一点也看不出当年女学生的风采了。气度依然在的,李大祥母亲的脸上永远是那种宠辱不惊的平静。那些旧部下因此都很尊重她。李大祥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文革中,那些老部下没少吃苦头,但现在都已落实政策,成了这个城市的实权人物。他们把维系同李家的关系当成自己光荣历史的一部分。他们这样做的另一个原因,不言而喻,他们都对过世的老书记怀有深厚的感情。“文革”结束后,他们都很照顾李家这对孤儿寡母。
李大祥是东方机械厂的职工,鉴于李家的背景,厂领导要求工会积极配合,张罗、安排好这场婚礼。厂里每个职工的婚礼,俞智丽都会帮忙的,这自然出于俞智丽个人的意愿,厂领导作指示的,这是第一次。厂领导知道到时会有很多领导到场,这样李大祥的婚礼就是东方机械厂的婚礼了。
既然李大祥的婚事事关机械厂,照厂领导指示,婚礼就被安排在这个城市星级最高的“华侨”饭店。
对这场婚礼,李大祥本人倒并不热心。同这个女孩交往的时候,他压根儿没有结婚的念头。可阶级敌人就是这么狡猾,女孩根本没告诉他怀孕的事,五个月后他才觉得女孩的肚子不对头,那时,医生已没有办法把肚子里的孩子搞下来了。李大祥本来是个老实人,因为父亲含冤而死,有关方面照顾他,让他进了东方机械厂,在厂办当小车司机。后来,他同父亲那些战友的子女混在一起,就变了。他原来有点惊恐不安的眼神慢慢变得冷漠而自大起来。他开的小车总是闯祸,曾同一辆大卡车撞过一次,同一辆红旗车撞过一次(那天他喝醉了酒,见一辆红旗车开过,觉得那车太耀武扬威,就开过去撞了一把),还经常撞到骑自行车的市民。他认为他可以这样横冲直撞的。开始厂长还坐他的车,后来就不敢坐了,这样,他开的车成了他吃喝玩乐的专车。他觉得他才玩出一点味道来,还没玩够,就要结婚了,觉着没劲。但母亲喜欢那个女孩,见了一次面就喜欢上了她。他这次结婚可以说完全是为了母亲。他想通了,结了婚也一样可以玩的,也许还更痛快呢。
婚宴是在晚上。俞智丽已忙了一整天了。工会另一位干事陈康也一道来帮忙。要是往日,他会干得非常卖力,但今天,他显得有点吊儿郎当。这主要是因为他觉得帮李大祥这个混蛋有点不值得。他行事有自己的原则,不像俞智丽,只知一味行善。这会儿,赴宴的人们络绎不绝地到来了,李大祥和他的大肚子新娘站在饭店的台阶上迎候宾客。由于新娘的大肚子,这个婚宴在喜庆中有一种硕果累累的沉甸甸的感觉。就好像农夫在欢庆一个收获的季节。
陈康的父亲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倒没有尾随者。陈康没同他打招呼。父亲看他的目光里有一种阴郁的担忧。陈康反感父亲的这种目光。他懒得理父亲。他内心对父亲十分抵触。
陈康的父亲叫陈石,人很瘦,但眼睛精光四射,是文化局副局长。他出席这个婚宴是因为他曾是机械厂的职工。文革时,他造过反,做过革命委员会的组织部长。文革结束后,他被审查了一段日子,也没查出什么问题,就分配他去了作协。在作协工作时,态度比任何人都要好,工作勤恳、踏实,深受好评。后来,因为工作需要,他被借调到政府一个专门编地方志的部门做主编。他编的地方志还得了奖。后来,他在多个部门干过,他清晰的思路和工作方法给人深刻的印象。他一步步升迁为文化局副局长。算是个实干家。
陈康对父亲抵触同王世乾老人有关。由于王世乾老人对俞智丽的态度比较暧昧,陈康一直对老人很反感,经常讥讽老人。有一天,王世乾突然对陈康发火了,并且说出了一个令陈康不能接受的秘密。老人说,他的眼睛是陈石刺瞎的。当时,陈石在老人家抄家,偷偷地把一幅齐白石的画藏到了自己的怀里,刚好被老人看到。后来,陈石在老人被吊起来时,趁机刺瞎了老人的眼睛。
陈康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能接受父亲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老人有可能撒谎,因为他曾听俞智丽说,当年老人吊在梁上时还蒙着一只麻袋,老人是不可能看见是谁刺瞎他的。但这件事对陈康的影响很大。那段日子,他有点神经兮兮的,他依稀记得家里好像确有一些古画,其中可能有齐白石的,他翻箱倒柜寻找,但没找到。他想,也许老人搞错了,他的父亲并没有偷他的画。虽然心里这么自我安慰,但自此以后,他总觉得父亲很怪异,有一种不洁的感觉。
大约在六点钟的时候,婚礼正式开始。婚礼是东方机械厂厂长主持的。他歌颂李大祥和新娘美好的爱情时,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些领导,就好像他正在向领导汇报工作。好像李大祥的爱情是东方机械厂最伟大的成就。群众也很配合,厂长用夸张的语调颂扬新人时,群众适时起哄,气氛因此热烈。新娘禁不住这样的赞扬,她的眼睛、脸颊、脖子、双手都是羞涩的表情,但李大祥的表情十分漠然,甚至有点不以为然,好像厂长在说的是另外一桩婚姻。群众从这种反差中找到了自己的乐趣。他们觉得李大祥真的是个混蛋,这个时候都没个正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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