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夜晚的医院非常安静。周围建筑的灯光都熄了,街道上路灯亮着,零星过往的行人拉出长长的影子。但医院里灯火通明,看上去显得一尘不染,好像这是黑暗人间的光明之地。也许这里离天堂近的缘故吧。很多人都是从这里直接进入天堂的。他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天,黑夜的天空是灰色的,如果长久注视,这灰色是有色彩的,有一种十分轻盈的瓦蓝。他像是突然失重了似的,心跳加剧,他感到心脏像是要消融似的。手术室外的家属区里还等着另一拨人。他们正在议论病情。从他们的谈话中,鲁建猜想,他们的老母亲或老父亲正在里面做手术。他们有说有笑,说着老人的种种可笑行径。一会儿他们又谈起社会风气,顺便还说起给老人开刀的医生收授红包的事。“都这样,是惯例,刀在他手上,没办法。”他们话题广泛,好像这是一个社会问题研讨会。他的神色严峻。他们不时打量着他。他们一定在心里猜测着什么。鲁建坐在手术室外面,心里无比焦灼。她会死吗?他把她背过来时,她一点气息也没有。也许她已经死了,已经进入了天堂。如果真有天堂,像她这样的人一定会在天堂最显眼的地方,在最靠近上帝的那个位置上。他相信会是这样。他承认,天底下,他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傻到极点的人,心地里好像没有恶,好像她的存在是要证明他多年来经验的错误。
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出来的是两个医生。那一群等待的家属涌了上去,包围了医生。他们七嘴八舌地问医生。医生说,手术顺利,等麻药醒了就会好的。家属们发出欢呼。医生训斥他们轻一点,病房里的病人正睡觉呢。他们马上不吭声了。病人在医生手上,医生就是你大爷。
鲁建看了看表,俞智丽进去快一个半小时了。没有一丝消息传出来,他愈加坐立不安。他开始越来越相信死亡已降临到身边。他在手术室外蹲着。这是在牢里养成的习惯,紧张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蹲在地上,好像想钻入地里,好像如此才可以安全。天上布满了星星。星星永恒、神秘,永远不死。但人会死。人死了后去了哪里呢?人死后一切就结束了,不着痕迹,就好像这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这世界就是这么简单,你以为了不起的事情,对于你个人来说比天还大的事,你的一切委屈,或者不幸,当你死后,就结束了,甚至不会有人记得,但地球照样在转,不会因为你的消失而停止。人的喜怒哀乐都是自己制造的,自己折腾出来的。他听到有人在叫:“俞智丽的家属,俞智丽家属在吗?”这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很不真实。他站在那里,好半天一动不动。这是牢里养成的习惯。在里面,都是叫号码的,偶尔听到教导员叫自己的名字,他就会老半天反应不过来。他战战兢兢地来到那个护士前面,就好像她是一个狱警。
“你是俞智丽家属吗?”
他点点头。“叫你半天怎么没声的?”
见他着急的样子,她心软下来了,态度温和了点:“她吃了有一瓶安眠药,什么事啊,这么想不开。你放心吧,她没事了。”
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涌出强烈的幸福感,一边傻笑,一边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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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俞智丽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光线像针一样刺入她的视野,强烈得令她赶紧闭上眼睛。为什么有这样强烈的光线呢?这是天堂吗?她曾照顾过一个职工,他被车子撞得昏迷过去,一直沉睡不醒。
他后来向俞智丽描述了他昏过去时所见的一切,他说,那里充满了光线,那光线蓝蓝的,影影绰绰的,所有的一切干净、漂亮,有很多人,他们像天使一样飞来飞去,他像来到了天堂,心里平安。这会儿,俞智丽也是这样,她见到的比他曾描述的还美妙,她从未在人间见过这样的景象。她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死了还是活着。“我见到的是天堂吗?”即使闭着眼睛,那些光线还留在她的视网膜上。
后来,她听到有人在叫:俞智丽,俞智丽。那声音很熟悉,但她对“俞智丽”三个字很陌生。“谁在叫?在叫我吗?他为什么叫我?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这声音亲切温柔,把她吸引了。她在寻找这个人。他在哪里呢?她缓慢地睁开眼睛,那个人很模糊,很干净,笼罩着蓝色的光晕。他也是天使吗?他的脸慢慢清晰起来,她认出了他,他是鲁建。他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怪不得她会感到陌生。她明白这不是在天堂。她还活着。活着的感觉是闹哄哄的,好像周围的一切——声音、光线、气味——一下子向她挤压过来,刚才所见的美妙消失无踪,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就好像她刚才活着,这会儿要死了。她闭着眼睛。她知道自己活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刚才的光芒再也没有出现。她一直闭着眼睛。她活着。她的内心其实极其矛盾,她是真的不想再活着,可是她没有死去。她想,大概是因为她这辈子的罪孽还没有还清,她还将受苦。她知道鲁建正看着她。她想,他是债主,把她从阎王那里索要回来了。
想起自己活着,她还是有一点点的活着的喜悦的,她为这种喜悦而羞愧。同病房的那个人已可以起床走动。她开始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她知道了这个女人是因为服药自杀才进医院的,可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自杀呢?她试图从鲁建身上觅得蛛丝马迹。鲁建没理睬她,甚至没去看她一眼。那个病人过来小心地问鲁建,醒过来了吗?鲁建点点头。她转身对俞智丽说,你男人守了你一夜了,他都担心死了。俞智丽听了感到辛酸和温暖,只要他待她好一点,她都会有这样的情感。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只要他对她好一点,她就会原谅他对她做的那些事。俞智丽还是没睁开眼。她无法面对他。他测验到了她如何低贱。她真的是一个低贱的人。那个女人走出病房,去走道上聊天。他们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她猜他们在议论她。议论她为什么会自杀。议论她和鲁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猜不出来,也不会明白。就是我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
一会儿,走道上的病友都进来了,他们一脸关切地问候俞智丽。他们开始劝慰她。他们说,你的男人多好啊,多关心你啊,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他们说,你男人昨晚上,一直在问医生,你什么时候醒过来,身体有没有影响。你男人看起来挺老实忠厚的,你不要想不开啊。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他们是出于好心。她感到温暖,她的泪水更丰盛了。她想起来了,她很久没有这样在别人面前流泪了。她一直不想让人见到她的眼泪,可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眼泪会流个不停呢?后来,他们见她不开口,都走了。他们走的时候叹着气,充满着忧虑。病房重新安静下来。整个下午,她的眼都紧闭着,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声。鲁建甚至有点怀疑俞智丽是否被救活。有一刻,鲁建看到俞智丽的脸上的肌肉群跳动了几下,鲁建才肯定俞智丽活着。傍晚的时候,俞智丽突然开口了,她说:“我想回家。”
鲁建吓了一跳。手术刚做完,怎么能回去呢?俞智丽却坚持要回家。她说:“你配点药,我自己会打针吃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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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俞智丽的坚持下,医院同意她提前出院。俞智丽住到家里面。鲁建替她配了药水和针头,她还是需要打吊针的。俞智丽曾在厂医务室干过,护理是在行的,即使调到工会,也经常照顾生病的职工。但俞智丽回到家后,宁愿自己忍着,就是不打针吃药。这可把鲁建吓坏了。他不知该怎么办。出院时,他向医生保证过一定会给她吃药的。他甚至怀疑她这是另一种自杀方式。鲁建想把俞智丽送回医院。他说:“你这怎么行?”
俞智丽说:“我慢慢会好的。没事的,你放心干你的事去吧。”
鲁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打了针,吃了药,好得快呀。”
她凄惨地向他笑了笑。她的脸依旧很苍白。他以为她这次会恨他,但她的眼里没有怨恨,反而对他似乎有某种歉疚。她说:“我不喜欢吃药。你是不是担心我想死?你放心吧。我还没活够呢。我哪里还有勇气再死一次呢。你去店里吧,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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