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母女间这样的冲突接连不断。母亲只好暗自流泪。她盼着俞智丽早点嫁人。有时候,母亲会同邻居讲讲自己的伤心事,以引起邻居的同情,而俞智丽最反感的就是母亲的这一德性。
俞智丽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母亲在同她激烈争吵后上吊自杀了。当俞智丽听到这一消息,惊呆了。这样的事临到谁身上都会产生深深的不安。她的思维都凝固了。她甚至想不起这次导致母亲死亡的争吵的起因是什么,她俩吵得太多了,一丁点事都可以吵上半天。她替自己辩解,母亲自杀可能另有原因。母亲寻死觅活不是第一次了,母亲总是觉得这辈子没劲透了。上回,母亲寻死是因为嫂子。母亲发现儿子儿媳的房间没关,替他们关上了。谁知嫂子回来后说,放在床头柜里的钱丢了。母亲当然听得出媳妇话里的话,她觉得只能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那次母亲自杀未遂,被人发现后送进了医院。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救活,我还是死了好,活着是受罪啊。现在母亲真的死了。俞智丽发现她真是担当不起害死母亲的罪名。虽然母亲一直有死的欲望,但这改变不了自己害死母亲的事实。人们也认为是她害死了母亲。当俞智丽面对母亲的尸体时,她内心的愧疚和自责完全把她击垮了。她想,也许她这辈子都将被审判。
这是没有办法的选择。她必须逃离西门街区。惟有逃离这个地方,她才可能不被他们审判。当然她的罪是逃不走的,将永远烙在她的心里。而逃离这个地方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迅速结婚。婚姻是摆脱目前困境的最好的办法。为了使自己不被他们奇怪的目光和表情“杀”死,有一天,她含泪对嫂子说,给我介绍一个男人吧,我早点嫁人算了。
后来她嫁给了王光福。他们结婚没有任何仪式,甚至连自己的家人都没有宴请。结婚喜糖他们还是送的。他们各自的邻居、亲友、单位的同事都收到了他们的喜糖。
结婚后,俞智丽慢慢变得平静了。婚姻带给她内心的宁静让她吃惊。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宁静了。她记得她的身体里面似乎一直有一股力量像爆发的山洪那样在横冲直撞,现在,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非常清爽、舒展、有韧性。这种感觉就像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一样令人感到温暖。
王光福确实对她很好,他几乎不要她干任何家务。所有的事他都给你解决了。她不用早起,因为她起来的时候,泡饭热好了,油条也买来了。她甚至连衣服都不用洗,王光福把她的内衣内裤都洗好了。
她想,她的新生活正式开始了。虽然现实同她原本想象的有距离,但她全盘接受了。她想,在没结婚之前,也许生活有多种可能,结婚之后,生活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了。她将在这屋子里和这个男人过完长长的一辈子。她想,她现在同任何一个女人没有区别,她走的就是所有女人都要经历的路。不出意外,她会有一个孩子。她想象未来孩子的模样,但她什么也想不出来。
虽然她对性没多少兴趣,但她还是不拒绝和王光福温存一番的。这个时候,她会想起她的母亲。母亲正在远处看着她。她在心里说,母亲啊,原谅我吧,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我知道这是你愿意看到的。有时候,她还会突然想起那个关在监狱里的男人,想起在审判会上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让她极不舒服。她总觉得那眼睛里有一些别样的信息。她试图搞懂它们,但她无能为力。她就开始竭力地把它们从意识里摒除。可那双眼睛非常固执,像钉子一样牢牢地扎在她意识的深处。她在心里暗暗骂道:“你这个流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一会儿,她又说:“你看吧,看吧,你以为可以毁了我,但我现在过得很好。”
9
接着,又过去了三年。俞智丽怀孕了。
这时,俞智丽已变得心平气和了。原来浮在她脸上的阴霾消失了,她的脸上开始出现了安详和喜气。这一切都是她肚子里的生命给她带来的。嫁人以来,她一直没有感到王光福是她的依靠,但现在肚子里的孩子给她实实在在依靠的感觉,她感到原来飘浮不定的生命突然着地了,变得安全、充实、坚定。就好像肚子里的生命是她和世界之间最可靠的维系,是她生命中的最重,从此她会被牢牢地固定在这个世上,做一个幸福的母亲。她开始为孩子编织小玩艺儿,编织毛衣毛裤。她上商店最愿意去的地方是儿童用品部。她见到什么东西都想摸一摸。她还买了一大堆也许根本用不着的东西。她耐心等待孩子的降生。她满怀憧憬。
厂里人早已忘了俞智丽曾经的遭遇。妇女们经常来她的办公室,和她开一些闺中玩笑,她也跟着笑。她记得做姑娘时她是极其厌恶这种玩笑的,认为这种玩笑庸俗之极。现在她感到这种玩笑的趣味所在了。总之,俞智丽变得成熟了,变得比以前沉着大气了。
就在这个时候,俞智丽听到一个令她吃惊的消息。也许俞智丽也不算太吃惊,她其实一直有预感的。这个消息是王艳带来的。
一天,王艳一脸诡秘地来到俞智丽的家。王艳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心里有一点点事都会在她的脸上表露无异。俞智丽也没问她为什么这么诡异,她知道王艳过不了多久就会向她和盘托出的。
果然,王艳在磨蹭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憋不住了,她一脸严肃地说:“俞智丽,我们可能真的冤枉了那个人。”
俞智丽一下子愣住了。她已猜到王艳想说些什么了。对俞智丽来说这是个忌讳的话题。多年没人再说这个事了。俞智丽以为自己都差不多忘了这个事。事实上根本没忘,只不过她刻意回避而已。她是无法逃离这个遭遇的,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那种阴霾又像青苔那样从她的脸上淡淡地长了出来。
王艳详细地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艳的男友刘重庆为一个刚从牢里出来的朋友设宴接风。王艳也在座。刘重庆的这个朋友牢坐得有点冤。他原是文化馆唱歌的,他因为把两个崇拜他的女青年的肚子搞大了,严打时被判了流氓罪。在牢里,与他同处一室的都是风化犯。在里面闲着没事,大家就会用炫耀的口吻谈谈自己的那些鸟事。其中有一个强奸犯,外号叫老猴的人,说起自己的事时,突然扼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得不但流出了眼泪,连他外扒的牙齿都抖动个不停。老猴当时说,他两年前在共青林的小路上强奸过一个女青年。那女人的皮肤他娘的白得像牛奶。他边说边用动作比划,好像他这会儿还在对女人施暴。他说,这事虽是他干的,但警察抓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还被判了八年,那家伙真是天下第一号冤大头。老猴一副洋洋得意状,就好像这件事是他一手策划的杰作。王艳听了这个事后,觉得这事挺严重的。她就特地跑来对俞智丽说这个事。
那双固执的眼睛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俞智丽的眼前的。这双眼睛已有一段日子没出现了。在怀孕前,她还是经常会想起这双眼睛的。她原以为自己讨厌这双一直跟随着她的眼睛——在无数个夜晚,他诅咒过这眼睛,但现在她才明白,她其实早已经赋予这双眼睛以特别的含义,她无法用语言说出来的奇怪的含义。就好像她在潜意识深处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事实。现在这个事实出现了,她却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它。她竭力地为自己找借口。她安慰自己,那个人坐牢的根本原因不是她,她也是受害者。可她马上意识到她根本说服不了自己。
这天晚上,俞智丽没有睡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会儿已泛滥成了滔滔洪水,迅速地包围了她。她被淹没了。她觉得自己已没法呼吸,将要溺水而死。她软弱无比,需要一只强有力的手来拯救她。
母亲就躺在前面。她的眼睛还睁着。她搞不清楚那究竟是生的留恋还是对她的愤怒。现在她当作愤怒。现在,不光是那人的眼睛出现在她面前,母亲愤怒的眼睛也出现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我老是要害别人呢,我害死了母亲,还害了一个好人。她记起来了,她曾有机会救那个人的。那个人曾托人来求过情,那被托的人还告诉过她,那个人其实爱她。可她却冤枉了他,把他送进了监狱。她跪在床上,痛哭流涕。她几乎是本能地抬头望天,就好像母亲的灵魂这会儿正在窗外飞翔,这样就可以让母亲看见她祈求的渴望的眼睛和像羔羊那样无助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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