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门开启了,前面那人闪了进去。她看到黑洞洞的门,心跳骤然加快。黑暗,这是她近来常常想到的词,这个词和她的思想与精神一样复杂。这个词是无穷大和一切。有时候,她进入黑暗她就会觉得自己像一缕气体那样消融了。现在,她的思维好像突然消失了。她全身变得柔软,没有力气,她的双手无力地垂下。她走进房间。她来过这个地方五次了。那人去关门。她听到司毕灵锁上时那一声“咔嚓”声。这时,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完全醒了,张开了。她无声地沿着沙发滑向地面,她的双腿在下滑时成“人”字形。她穿着一双浅棕色丝袜。
  男人进了卫生间。一会儿传来男人激越的撒尿声,接着传来的是抽水马桶放水时的声音。这些声音穿越了她的身体。她直喘粗气。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的冷静和无法洞穿的内心激发了她的热情。她认为这一切是注定的,是她所付出的报偿。他赤裸地来到她跟前,她几乎是爬过去的。这段日子,她已和他做爱多次。她的身体已有了关于他的记忆。她记得第一次她是尽量迎合他,结果她获得了空前的快感。这令她惊奇,因为她以为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感到她身体的要求和她的理性的冲突,可是身体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几乎战胜一切,她很快抵达快乐的彼岸。现在这种方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并且这种方式以它自身的惯性和想象力向更深更黑暗的地方开掘、发展。她没想到原来她的性欲是如此高涨。一切似乎是身不由己的。她看到室外的光线非常强烈,也许只是幻觉,因为这地方比较偏,外面几乎没有路灯,也许强烈的光线来自于她的体内。窗帘在风中飘动,她的头发也完全散开,迎风招展。她听到屋内时钟的走动声,那声音十分神秘,就好像那声音和体内的某个部分相连,好像这声音使肉体的秘密渐渐地袒露了出来。她希望他把她碾碎,碾成玻璃一样锋利的疼痛的闪闪发光的事物。他好像知道她的欲望,他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感到肉体在下沉,她仿佛进入了一道生死之门。她感到窒息。窒息是一种酸楚的想流泪的感觉。她感到她的灵魂在她的头顶上飞翔。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她在心里喊道:“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同时她的泪水奔涌而出。她自己都搞不清这是快乐的泪还是痛苦的泪。
  但最终她活了过来。她感到肉体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如水的感觉。她满足地躺在地板上,他也躺着一动不动。她看到天花板上的电扇正在缓慢地转动,漫不经心,电扇透出的金属气息有一种凉意。电视机正在播一个少儿节目,但没有声音,电视机投射出来的七彩的光芒映在他们的身体上,他们的身体被切割成一个一个图案,看上去变幻莫测。俞智丽的手在男人的身体上轻轻地划动,她在照图案的样子划。她感到他的身体因她的划动而轻微地颤动。这颤动让她有点儿感动。过了一会儿,俞智丽靠近男人,抱住了他。她对那人说: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抛弃了丈夫,抛弃了女儿,我为了跟着你牺牲了一切。你可要好好待我,你一定要好好待我,我下半辈子完全交到你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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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上班时,机械厂的职工见到王光福神情沮丧地站在厂门口。因为厂里每年都开职工家属联谊会,所以他们都知道王光福是俞智丽的丈夫。他们没见到俞智丽。他们在心里猜测王光福来厂里的目的,可能夫妻俩闹别扭了。后来,他们看到王光福走进了厂长办公室。王光福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没多久,厂里人陆续知道俞智丽抛弃了丈夫和女儿,跟着一个从牢里出来的男人私奔了。王光福找厂长的目的是要厂里出面做做俞智丽的工作,让俞智丽回心转意。这事,确实让机械厂的职工感到意外。俞智丽竟然跟着一个劳改犯私奔了。陈康可能是机械厂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人。他坐在工会办公室里,看到窗外走廊上人们一堆一堆地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陈康一直对这种道听途说越说越夸张的方式不感兴趣。早上九点钟左右,厂长传话叫他去一趟他的办公室。他这才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他看到走廊上的人还没有散去,他们正用奇怪的眼光看他,就好像他们刚才谈的就是他的事情。
  “小陈,你还好吧?”厂长关切地问。厂长是个胖子,平时看上去乐呵呵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谁都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偶尔眼光一露,非常锐利。
  陈康陌生地看了看厂长,机械地说:“我没事。”
  厂长说:“没事就好。你们俩谈得来,俞智丽事先有没有同你说起过这个事?”
  陈康茫然地说:“没有,应该没有。”
  厂长问一阵子,发现陈康了解得不会比他更多。厂长对陈康说:“俞智丽上班来的话,叫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时,陈康的脸色有点苍白。他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他刚从一场拳击赛中下来,受了重创,有点支撑不住了,他的眼神这会儿显出雾一样的迷惘。他的思维也很混乱。他甚至无法判断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他们现在还围在厂长办公室附近,好像在等待什么更惊人的消息。陈康走过去时,他们纷纷给他让道,同时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陈康没理睬他们,他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办公室里,他的情感才慢慢恢复。此刻,他感到办公室显得空空荡荡。就好像办公室成了广大的宇宙,而这天宇之下只留下他独自一人,只留下无边的寂寥。
  他感到生活真是没劲透了,活着真的没有任何意义。这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变。一天之前,谁会想得女俞智丽会变成一个问题女人呢?她竟然跟一个劳改释放犯私奔了,竟然连女儿也不要了。她一直深藏不露,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圣女,其实她同任何女人一样,庸俗,虚荣,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世俗欲念。这样一想,他有一种自己被玩弄、被欺骗的感觉。想起自己的神圣情感受到了伤害、玷污,他的内心就充满了怒火。刚才感到轻飘飘的像是被掏空了的身体,因为愤怒而有了重量。现在,愤怒让他找到了一种依靠感,好像他的生活因为愤怒而找到了方向。
  他感到自己又被抛入了那个深渊里。几年之前,他就是这样,被抛入仇恨之中。这种仇恨曾经是多么强烈。
  他坐在那里,一直想到晚上。月亮出来了。月光非常皎洁,把窗外的一切照得干净、透亮,就好像世界刚被清水洗涤过了一样。但他知道,这世界是污秽的。也许,她的私奔也是迫于这污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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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械厂的人没有想到,一个星期以后,俞智丽没事一样来上班了。她做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她竟然还有脸来上班。许多人认为,她同那个人私奔了后,会在某个地方隐居起来。但俞智丽有着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她总是会让人吃惊的。俞智丽感受到了人们眼中的异样,她装作没事一样,微笑着同他们打招呼。她能理解他们那种探求的好奇的眼神。他们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老实说连她也想不明白。在这之前,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怎么可能忍心离开女儿呢?她还这么小!但她离开了他们,并且好像这么做已酝酿了多年,她是那么决绝,那么义无反顾,真有点惊世骇俗的了。她到单位,他的表情是坦然的,大方的,好像她根本没有私奔这回事。这其实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方式,在她这种态度面前,人们没法就这个问题同她作交流。俞智丽进办公室的时候,陈康正在看书。他其实也没看进去什么。昨晚,他睡眠不好。他看到俞智丽进来,心里还是有些酸楚。他直愣愣地瞪着她,发现几日不见,她似乎变得陌生了。她那张脸依旧有光亮,但那光亮的背后有一丝满足的倦怠,一种尘土飞扬的兴奋。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一种性感。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身上想到这一点。她看上去好像比往日柔软了许多,弱小了许多。她现在似乎变成了一个幸福的小情人。他有点洞悉到她出走的秘密了。
  “你把他们吓坏了。”陈康开玩笑说。他的脸上挂着一种类似自嘲的表情。“这几天,他们已不要我干什么事了。他们不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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