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他开始做噩梦了。梦里,他在挖煤。那就是在牢里了。他所在的监区是个煤矿。他对监狱的最大记忆是黑色。他总是觉得他的身体变成了黑色,并且这黑色还填满了他整个心灵和思想。他出来后,喜欢洗澡,但总觉得洗不干净,他认为那些黑色的尘粒已进入了他的肌肤,进入他的每一个细胞。他洗澡频繁得像是得了神经官能症。他的噩梦也是黑色的,但也是清晰的。早晨,太阳还没出来,他们便列队走向矿井。同伙消失了,只有他在向矿井深处走,像是走向地狱。他惧怕极了。后来,煤矿的深处发出巨大的爆炸声。他看到自己身首异处,飞向空中……
他猛然惊醒了过来。他气喘吁吁,浑身是汗,全身都在颤抖。他打开了灯。发现自己是在家里。俞智丽就躺在身边。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他的惊叫声,也许是因为灯光骚扰,俞智丽醒了过来。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当她看到鲁建的惊恐的模样,就完全醒了。
“你怎么啦?”
“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什么了?”
他没回答。他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看到他惧怕的样子,她觉得他真是可怜。自从他被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顿后,他就时刻处在紧张之中。就好像他随时会被抓起来,或者说他依旧是被囚禁着似的。他说的没错,去过那地方后,就像永远被囚禁了一样。现在她知道,他不像表面那样强大。他有软弱的地方,而这软弱的地方也是他可怕的地方。她不知如何能安慰他。她只能让他进入她。好像她的身体是他唯一安全的地方,好像那地方可以抵御恐惧。
“他们在跟踪我。酒吧门口经常有警察,警察站在那里,没人敢来消费了。”
“你别担心,你只要好好的,人家不会找你麻烦的。”她劝慰道。
听了她的话,他生气了:“我好好的,不是关了八年吗?”
她就流泪了。这句话是他们关系的全部秘密。这句话像一句咒语一样,让她顿时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只羔羊或神的祭品。她只能把自己交出去。
他终于安静下来。每次当他发泄过后,他总会有些不安。好像是为了平息这种不安,这个时候他喜欢说话。
“我刚才梦见我又回到了牢里。”
她凄惨地笑了笑。
“发生了矿难,我被炸死了。粉身碎骨。我真的以为自己死了呢。”
她听他讲过煤矿的事。他们在进入矿井后就要连续工作十多个小时。他们从矿井出来后,天已黑了。因此,除了清晨看到晨光,除了难得的休息日,他们很少看到白天。对他们来说,所有的时光都是黑夜,他们在黑暗中。每天的活儿都是定量的,每人承包着一道工序,每道工序都不能出问题,一出问题,整个小组都要停下来等待。规定的量必须得完成,这样,工时就要延长,有时候得干十四五个小时。所以,出问题的人会引起公愤。在里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度紧张,他们都相信暴力。也似乎相信只有暴力才可以解决问题。几乎谁都明白,只要出问题就可能被修理,因此里面干活的囚犯都非常认真,也高度紧张。这种高强度的劳作是非常考验人的体能和意志的。如果体能不行,就会被修理得很惨。其实每个人都到了体能的极限,撑下去还得靠意志。那些撑不下去的人甚至想自杀。但在里面即使想自杀也是很难的。矿井的安全措施也很差。有坍塌事件,也有瓦斯爆炸事件。有矿难当然会死人。在这个地方即使死了人也似乎没人来调查。谁也不把劳改犯人当回事,甚至连家人也这样。即使家人有疑惑,狱方只要随便找个死亡的理由就把他们打发过去了……
“你已经出来了。你不会再进去了。”她劝慰道。
“我害怕再进去。”
“在里面的时候害怕吗?”
他点点头,说:“害怕的时候就想女人,想你。”
此刻,他的脸已变得柔和了,平安了,没有刚才的凶险。但她清楚,明天,他又会变得惊恐不安。她不知如何让他摆脱恐惧。他真的很可怜。
“把灯关了吧,我们再睡一觉。”
他害怕黑暗了:“让灯开着吧。”
他又想起了跟踪他的人。他问:
“我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
“什么?”
“也许根本没人跟踪我?”
“有可能,也许那只是你的想象。”
“但愿这样。”
38
近来,李单平觉得鲁建挺怪异的。李单平打算把他的观察告诉颜小玲。在酒吧客人多,忙碌的时候,李单平一般来说只能做一个沉默的听众。客人就是上帝啊。其实他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他一直对自己的观察力非常得意。他希望有人欣赏他的这种敏锐。
“你没发现吗?老板每次来酒吧,都躲在屏风后面,不出来和客人打招呼。”
“这有什么,鲁哥想清静呀,他看书呢。你没发现他喜欢看书。”
李单平摇了摇头。他对颜小玲的无知非常失望。他左右看了看,好像怕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他压低了声音,说:
“老板被警察盯上了。你没发现吗?他不久前脸上有伤,被联防队打的。”
颜小玲眯起眼睛,用力地想了想,脸上有些茫然。她想不起来,但为了不扫李单平的兴,她说:
“好像有点印象。”
“对吧。”李单平得意起来,“你不要以为老板整天黑着脸,很镇定的样子,其实,他比谁都怕。你千万不要把话传给老板啊。”
“不会。”颜小玲非常标准地向李单平笑了笑。
“我是懂心理学的。我研究过。牢里出来的人大都心里有病。你懂我意思吗?”
颜小玲摇摇头。
“总觉得有人会害他。老板这几天特多疑,瞧他看我们的眼神,好像我们在偷喝他的酒似的。不相信人嘛。有一天,客人走后,我关了灯。他突然大发雷霆,当时眼里都是害怕。他怕黑暗,怕有人会害他。”
“不会吧,鲁哥挺大方的呀,我看他挺正常的。”
“那是你没仔细观察。你注意一下他进酒吧的情形,他总是在往身后张望。他怕有人跟踪着他。”
李单平的脸越来越诡秘了,声音也越来越小。
“你知道吗?我听说鲁哥在欺负老板娘,打她呢。鲁哥恨老板娘。我听大炮说,他在牢里想得最多的就是报复这个让他坐牢的女人。”
“不可能的。鲁哥会打女人吗?不会吧?”
“这可能是真的。我有一天在街头碰到过老板娘,我仔细观察了,老板娘脖子上真的有伤痕。”
“李单平,你干吗看女人的脖子,你太流氓了。”
“同你说正经事呢!我问你,如果有人冤枉你,让你吃八年牢饭,你会报复吗?”
“不知道。不过,鲁哥不会打女人的。”
李单平不想再和颜小玲说下去了。同一个傻瓜聊天真是没劲透了。自己都快变成傻瓜了。他没好气地说:
“你怎么知道老板不会打女人?你是不是爱上老板了,眼里都是老板的好?”
“李单平,你讨厌。”
39
白天,谁也看不出俞智丽面临的问题。她脸上还是像从前那样干干净净,一副与世无争的想尽量把自己隐匿起来的样子。
俞智丽去看望了一个老妇人。她有一段日子没去看这老妇人了。自儿子死于车祸后,老妇人独自一人生活,做一些奇怪的梦,大都同儿子有关。每次,俞智丽去看望她,她都会说这些梦,说得像一个孩子似的,好像儿子从来没离开过她。
果然,老人见到俞智丽,拉着她的手说:“我又见到我儿子了,就昨晚,他站在我前面同我说话。我对别人说这个事,可别人不相信也不愿意听,只有你愿意听我说话。我儿子他又喝醉了酒,他就是喜欢喝酒,我知道他会死在酒里的,他会喝死的。要是没有醉,他就不会出事了。我又把他训了一通。”
俞智丽说:“是吗。”
老人说:“你们年轻人不会相信那边的事情。你老了你就会知道,那边的事其实很近的,你年纪越大那边的事情就越近,就越清晰,你一伸手就会摸到的。我坐在这里,我就看见那边的事情,清清楚楚。”老人这样说有一种旷达的神情,这神情非常迷人。她非常喜欢听老人讲那边的事。听着听着她的身体里的一些声音就会平息下来。她一直觉得身体里面有一些声响,但究竟是什么声响她没有概念。总之,听了老人的话,她对自己面临的问题就坦然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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