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陈康见李大祥混在一帮女演员中间,谈笑风生。李大祥好像把这台晚会当成卡拉OK厅了。他对俞智丽说,像他这样的人搞慈善事业,简直是笑话。俞智丽不同意,说不是他在搞,是丁南海在做这件事。陈康说,那丁南海也是找错了人。
陈石一直在观察着俞智丽和陈康。他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陈石已有一年没同儿子交流了,儿子总是回避他。儿子同这个女人却是聊个没完。机械厂的罗厂长是陈石的朋友,他们曾一起共事,在同一个宣传队演出过。陈石从罗厂长那里听说了这个女人同人私奔的事。他对这事感到非常奇怪。他见到的这个女人,端庄、秀丽、大方,是个很有亲和力的“正常”的女人,可以说他对她很有好感。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做出同人私奔的事来呢,而且是同一个刑满释放犯私奔的。
陈石这段日子越来越为儿子担忧了。罗厂长还说,这件事对陈康的打击很大,这段日子,陈康连上班都没有热情。罗厂长还告诉他,陈康可能迷恋俞智丽。如果单纯是迷恋一个女人倒也罢了,陈石认为其中还有更为复杂的原因。陈石对此很不安。多年来,陈石对儿子一直有点放心不下。他常常觉得儿子是分裂的。他一会儿变成一个魔鬼,但一会儿又会变成一个天使。当儿子像一个没有灵魂的魔鬼的时候,他害怕。玩个女人,赌点钱是正常人都会做的事,只是儿子的个性容易沉迷;当儿子成为一个天使,埋头做着所谓的善事时,他也很害怕,他感到其中似乎隐藏着一些危险的成分。总之,他从儿子身上看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让他害怕。
近来,陈石一直在观察儿子。有时候,他去儿子的住所,他经常听到儿子在房间里独自说话。他敲门进去的时候,儿子总是很慌乱。他问儿子,刚才同谁在说话呢?儿子红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或回答,他没说话。陈石对儿子的精神状态非常忧虑,他害怕多年前的噩梦重现。
陈石很想找个机会同俞智丽谈一谈,了解一下儿子的情况。也许陈康会同她谈真实想法的。
演员已开始排练。广场上人越来越多。很多民工模样的人站在一边围观。这个城市越来越多这样的外来人员。陈康看了一会,觉得无聊就溜了。他去附近的书店或影碟店逛了。
晚会的编导开始叫俞智丽走台。导演安排,在晚会的中间,将插播俞智丽的一则纪录片。纪录片结束,俞智丽就带着陈老先生夫妇和那些被遗弃的孤儿出场。俞智丽介绍这对夫妻的事迹,然后退场。稿件已有人替她写好了,她只要背熟就可以了。编导态度傲慢,教导俞智丽如何走台,如何有情感地说话,好像俞智丽也是演员。俞智丽被支得团团转。
一辆货车开到广场,几个工人往下搬矿泉水及一些杂货。
一会儿,俞智丽走完台。她出了一身的冷汗。编导似乎对她很不满意,俞智丽脸上有一种受到打击的暗影。
见俞智丽一个人在那儿,陈石就走了过去。
“你好。”陈石向她打招呼,“我是陈康的父亲。”
俞智丽知道他是陈康的父亲。他经常上电视的,他这张脸大家都熟识。
“你别听他的,你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说。”陈石说。
俞智丽感激地向他微笑。她发现陈石的脸上有沉重的表情。俞智丽意识到他似乎有事找她谈,她就移到远离人群的地方。
气氛或多或少有些尴尬。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你照顾陈康。”陈石先开口道。
仿佛是客套话,但俞智丽知道其中的深意。她听出了这句话里面的忧虑。
“别客气。他是个好孩子。”
“他最近还好吗?”
俞智丽是敏感的。她明白陈石问这话的意思。她清楚自己的出走事件对陈康心理影响挺大的。这段他的情绪波动特大。她也很担心的,只是不知道如何帮助他。想起她那天因为他跟踪他们而骂了他,可能伤害了他,她感到非常羞愧。
“他心情不太好,有时候观点也很激进,看不惯很多东西。”
“噢,是这样。”
陈石想说什么,他觉得很难说出口。犹豫了一会儿,他说:
“我和他母亲都很担心他,我们就一个孩子,他有事闷在心里,不肯谈,我们都不知道如何帮他……他出过事,你知道吗?”
俞智丽点点头。
陈石递给俞智丽一张名片,说:“你多开导开导他,有什么情况,你打电话给我。谢谢你了。”
看着陈石那张忧虑的信任的脸,俞智丽很感动,同时也有点愧不敢当。她不知如何回应。
观看排演的观众群里突然出现了骚动,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他们转身向那边张望,发现一群民工抓住了一个小偷。那小偷像是个城里人,看上去非常秀气,还有点儿女性似的羞涩。这会儿,小偷正护着自己的脑袋,那帮民工则正在狠命地打他,踢他,辱骂他。那小偷被打翻在地,那帮民工还不放过他,你一脚我一脚地踩他,有人还踩他的头。那小偷嘴上鼻子上流出了血。
俞智丽看得心惊肉跳。她对民工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他们被人欺负时可怜巴巴的,欺负起别人来怎么这么没有人性。他们怎么这么狠毒呢。俞智丽担心他们会把那小偷打死。
这时,警察来了。俞智丽才松了一口气。俞智丽认出那个领头的警察是姚力。就是这个人不久前欺负了鲁建。俞智丽看这个人的目光就很不友善了。俞智丽觉得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令她不舒服的阴森森的气息,好像他身上充满了病毒。
姚力从一辆三轮摩托车上跳了下来。他的左手缠着绷带。几天之前,他的摩托车刹车出了问题,他一头撞到一棵树上,摔断了左臂。姚力是多疑的人,他觉得是有人在陷害他。先是被人匿名信告了升官不成,再是断了左臂,他觉得暗中有什么力量在同他作对。他的眼睛于是变得分外的多疑和冷酷。
姚力好像对小偷并不感兴趣。他见到李大祥,就跑过去和李大祥打招呼。李大祥挂着暧昧的笑容和他说笑。
“最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李大祥拍了拍姚力的肩,“有好玩的地方别忘了叫哥们。”
“哈哈,大祥,你瞧我都为革命受伤了,哪有心思玩啊。”
“你那几根花花肠子谁不清楚。这又能碍得了你?”
和李大祥胡扯了一通后,姚力靠近了打斗现场。姚力和他的手下却没有行动,在一旁冷眼看着民工们打小偷。小偷已经昏过去了。俞智丽急了,她大声地对姚力说:
“快把他们支开呀,要出人命的。”
“怕什么怕,不就打死一个小偷吗?”姚力轻描淡写地说。
这时,姚力看到陈石也站在一旁,很夸张地同陈石打招呼,看上去很热情,其实脸上布满了矜持。这是一种互知底细的人才有的故作自尊的表情。
“怎么受伤了?人民警察为民负伤了?”陈石开玩笑。
“哪里,哪里,不小心,自找的。”
说了几句,陈石借故支开了。他们虽然是老熟人,但他们有十年没来往了。每次都是这样,他们在某些场合见了面,彼此都会装出一种心照不宣的客气。
他们认识那会儿正是“文革”的高潮时期。陈石是机械厂的造反派,姚力还在读书,是学生中的造反派。他们原是两个派别,因为当时的机械厂是半军工企业,造反派有武器,学生们很羡慕,就投靠了他们。当时,他们揪出了很多当权派,有机械厂的,也有别的单位的,他们把当权派统统关押在机械厂的仓库里面。当时,陈石和姚力等几个人看管着这些人。他们给当权派吃很少的东西,家属们怕他们饿死,就托人带来吃的。他们也不拿给囚禁着的人吃,好吃的自己吃掉,不好吃的丢弃在隔壁仓库里。后来,这些食品发臭了,臭气到处飘。姚力想出了惩罚当权派的办法——拿这些发臭的食品,强迫那些当权派吃掉。
多年来,陈石不愿意想起这些事。当年他们怎么会这么残忍呢。当年,扪心自问,他不但没有意识到这是残忍,反而觉得这是一种高尚,是一种革命情怀,他根本没有把那些人当成人看待。邪恶的快感当然也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崇高感。要说他同这些人也没有私仇,可他就是仇恨他们,就好像他们是这个时代的绊脚石,必须把他们剔除。革命就是这样,如果不把内心的仇恨激发出来,怎么会有革命行动呢?革命是建立在仇恨基础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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