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爱人有罪
作者:艾 伟
见面那天不是休息日,所以儿童乐园里没有多少小孩。要是在星期天,这里都是小孩和家长。那些大型的游乐设施没有转动,它们停在半空中,形状像一个即将要离世而去的高人似的。一些秋千架在风中轻微地晃荡着,看上去显得有点孤单。夏天用来冲浪的水池,这会儿显得风平浪静,只是池子里的水泛着黄色的光泽,大概寄生了很多虫子和细菌。王光福到得早了一点。他的脸色看上去很焦灼,他的眼光时刻盯着儿童乐园的大门。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俞智丽才出现在大门口。她确实瘦得不像样子了。她原本丰腴的身子现在变得像木头一样直而硬,她这种瘦有点像舞台上的时装模特,倒是符合世界潮流的。王光福想,俞智丽真的被那个流氓搾干了。俞智丽一眼就看到王光福身边没有女儿。她感到很失望。她为这次见面是有所期待也做了准备的。昨天,她搁下电话后,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离开他们已经快半年,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就好像只做了一个梦。过去的生活一下子涌入她的心头。她以为已经把以前的日子忘记了,她和以前一刀两断了,但那些日子终究是她的历史,只要一提起来,那些画面就会出现在她的眼前。女儿灿烂地笑着。她的想象里女儿像一个天使。听到女儿想见自己的消息,她激动得想哭。可她不是个好母亲。她突然有点想念过去的日子,在她现在的感觉里,过去的日子里竟然有一种阳光般的气息。她感到心头渗进了几缕阳光。有一刻,她感到自己这样的感觉有点不对头,难道现在她的心中没有阳光吗?不过她没有更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今天,出门前,她好好打扮了一下。她开始想化一个浓妆,但想到女儿可能不喜欢,她就化了淡妆。她是把自己打扮得朴朴素素来见他们的。每次见他们她都是既向往又害怕。她当然不是怕王光福,她怕女儿。她怕女儿见到她而不喜欢她。俞智丽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儿童乐园的。但现在女儿却没来。她看到王光福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她,她的脸色就黑了。他有什么权力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俞智丽有点火了,她说:“你不是说女儿想见我吗?”
王光福想了想,实话实说:“你不要生气,那是我在骗你。其实是我想见你,我那天在街上碰到你,我吃了一惊,你的变化太大了,我几乎都不敢认你了。我很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他们说他一直在伤害你,是这样吗?我很担心你,真的。”
俞智丽没领情,反而很厌烦。什么人都来管她的事!一定是王艳嘴巴大,告诉他的。她也厌烦王艳了。俞智丽没好气地说:
“谢谢你了,不过这不关你的事。”
王光福说:“那个流氓打你是不是?他们都这么说,你也不用抵赖的。”
俞智丽说:“我有什么可以抵赖的。这关他们什么事,我愿意。”
王光福说:“俞智丽,你一定是鬼迷心窍了,你难道看不出来那个劳改犯一直是在报复你,你不明白吗?你傻了吗?你得早点离开他呀。”
她非常反感王光福的这番话。她高叫道:
“王光福,这不关你的事。”
一会儿她用讥讽的口吻说:“王光福,你为什么要骗我出来,你这是什么目的,你以为我还会回心转意跟你过,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知道你的目的,你最想看到的就是我倒霉,如果我扑在你怀里哭你会更高兴,你的小心眼我还会不知道。”
王光福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无意叫你回到我身边来。我只是有点担心你,我们毕竟夫妻一场。你只要没受苦就好。你也用不着对我大叫大嚷,说起来其实你已没资格这样对待我了。不过我不会介意的。”
王光福把俞智丽说得一愣一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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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福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俞智丽像一只风筝那样飘远。他牵挂她。她在受苦,她抛弃了以前舒适的生活,却心甘情愿去受苦,她就是这么一个有病的人,你劝她她不会听你,她就像公牛那样固执。她应该知道这样下去她会被那人弄死的呀。她真是个奇怪的人,以前她根本不喜欢女儿,好像女儿是她的敌人,现在她倒想见女儿了,没见到女儿还发那么大的火。她不知道女儿现在像她一样怪,女儿从来不主动提自己的母亲,半年来女儿不主动提起她。这很不正常。女儿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也是个有母亲的人。俞智丽伤害了孩子。“她离开我们时的那个样子就好像一只看见油灯的虫子,根本就是不顾一切。我早已看出来啦,她没好果子吃,她这是去找死呀。”他嘀咕道。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她为什么要这个样子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你感到对不起他你也用不着这样呀。人就是这么怪,就是我自己也是个怪人,她那样对待我,对我无情无义,但我还关心她,替她担心。我他妈的也有病。”他骂骂咧咧起来。
“他妈的这个劳改犯这个流氓,刚从牢里出来就这么霸道!他有什么权利这么欺负人!难道没有王法了,我他妈的去告他,我不相信就没人能管他了。像他这样的流氓只能用无产阶级专政对付他。”
王光福气呼呼地向附近的派出所走去。
“你们得管管他,如果不管教这个劳改犯就会出人命的。”
王光福用一种夸张而焦急的语气对警察说。他知道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引起这些人的注意。他们见得太多了,他们的神经早已麻木了。接待他的警察是姚力。他打断了王光福,问:“你在说谁?”
“那个劳改犯,鲁建。”
姚力的眼睛亮了一下,显然,他感兴趣了。“你是她什么人?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我是她前夫。”
王光福看了姚力一眼,他开始述说鲁建折磨俞智丽的事。姚力耐心地听着。姚力一副绝顶聪明的样子,好像他早已洞察了世间的一切。他的双眼平静地逼视王光福,好像他在怀疑王光福说的每一句话。王光福又说:“我们本来好好的,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说出来就像一个笑话,就是这个强奸犯从牢里出来后把我老婆骗走了。”
“你说的事我们知道了,但你前妻她没来报案我们就没有办法,对这种婚内暴力我们是不好插手的。”姚力的态度依旧不温不火。王光福想,这些人总是这种死样,他们从来是不会着急的,你这边急得火烧屌毛,他却还在梦游。王光福说:“他是个强奸犯啊,是个流氓啊,这种刚从牢里出来的人难道你们也不管吗?”
“要管也要有证据。”姚力显得不耐烦了,他讥讽道,“你有证据吗?”
这话把王光福问住了,他吃惊地看着警察,不住地咽口水,就好像他的咽喉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再也发不出声来。显然警察的话击中了王光福的要害。一会儿,王光福有了主意。他撩起自己的衣服,指着肋骨上的伤疤,说:“那个劳改犯,为了逼我和俞智丽离婚,唆使一帮流氓打我。”
“是吗?你有医疗证明吗?”
“有。”王光福坚定地说。
姚力还是那种从容不迫的样子:“这事我们知道了。你回去把证据拿来。”
王光福连连点头,说:“是,是,不过你们要快点办案子,否则要出人命的。”
王光福又说:“他搞得我家破人亡,现在又欺人太甚,我恨起来杀了这狗娘养的。”
姚力说:“你千万别这么干,坐一辈子牢你划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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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鲁建突然变得平和了,经常客气地和俞智丽商量事。俞智丽感觉有点怪怪的,很不适应。她已习惯了他的直来直去,习惯了他的粗暴。所谓的相敬如宾让她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远了。甚至还有点尴尬。她觉得只有他粗暴地进入她的身体,她才了解他。好像那时候,他和她的神经系统连结在了一起,她能意识到他的需要,他的感受,并看清他身体内的一切。她很奇怪,竟然是粗暴让她感到接近了他。她想,他们真是不正常。这让她体味到更深的悲凉。
到了单位后,她就不去想这些事了。
李大祥又来到了单位。他是来找俞智丽的。这次他没同俞智丽多说,他告诉她,丁南海想见她。俞智丽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呀,人家是刚退下来的市委副书记,现在还是政协主席呢,这么大的官怎么会见她这样的小老百姓。她说,小李,你别开玩笑了。李大祥很认真,说,跟我走吧,车就停在下面。看来是真的。俞智丽一时有点慌乱。早上她匆匆忙忙来单位,也没化妆,她怕自己大约收拾得不干净呢。她不自觉地用手梳理自己的头发。李大祥好像看穿了俞智丽的心思,他略带挑逗地说,你够漂亮了,大美人。俞智丽严肃的脸上露出红晕。李大祥看了竟有些心旌摇荡。很快李大祥就把俞智丽带到政协办公大楼。是秘书引他们进入丁南海的办公室的。俞智丽想起丁南海被打倒时向红卫兵交代“只摸过女秘书屁股”,不觉好奇地打量了这个秘书。眼前的这个秘书是男的,看上去很精干的样子,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丁南海主席非常热情随和,同公开场合、同电视上看到的很不一样。他伸出那双多肉的暖烘烘的手握住了俞智丽,说:“你的事迹大祥都告诉我了,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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