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过了不久,他们的花园洋房作为资产阶级的房产被有关部门没收。接着,另一个有关部门对他们夫妇两人作了审查,因为朱雪琴祖上三代都是城市贫民,属于家世特别干净的一类人。所以,又过了一阵子,第三个有关部门通知李梦安,全家下放某农场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李梦安长吁一口气,以手加额,庆幸没有坐牢,也不用到“五七”干校去监督着劳动。
“你看,当初你妈你爸全心全意一大家子全都反对娶我,说我家跟你们门不当户不对,现在看出好处来了?”朱雪琴说。
“是啊!”李梦安苦笑,“早知道应该娶两个你这样的老婆。”
第二章
李不安在村子里流浪到第五天,他的小伙伴小虫子来通知他:“李不安,你爹你妈今起一大早就站小学校操场上了。你爹弯着腰,你妈站得笔直。”
李不安心中一阵慌乱,从草堆里站起来,强自镇定地拍拍衣服,把两只手背到后面,学着大队书记的样子踱踱四方步,若无其事地说:“小虫子,你把你两条鼻涕擦擦干净,我每次看见它们心中就来气。”
小虫子回答:“嗯。”
李不安踱到无人处,一蹦老高,跺了一阵脚,一猫腰,像个贼一样窜进芦苇荡,过河爬沟,一会儿就看到了小学校的操场了。好多人啊,他爸爸李梦安低着头,他妈妈朱雪琴没低头,站得笔直,安详地看着观众,像看风景一样。
李不安好几天没有见到他的妈了,他特别想在近处细细看看他的妈。另外,他担心他妈妈被人吐口水,扔泥块。他得保护他的母亲。
李不安在河里捞了一把淤泥,在脸上一抹,三混两混地,就混到了人群里。朱雪琴眼睛一扫,看见了儿子,觉得儿子离家几天以后,瘦了不少。心里一着急,顾不得许多了,弯下腰去系鞋带,飞快地拿起一块砖头砸到自己的脚上。“哎哟哎哟。”她坐到地上皱着眉头哼哼起来。
“谁砸的?谁砸的?”大队书记孙二爷铁青着脸跑过来。
“二爷,她自己砸的。”有人说。
“胡说。”大队书记说,“我孙二爷看见了,不是她自己砸的。这样吧,朱雪琴,你先回去,把毛选看上一遍,就没事了。”
李家有两本《毛泽东选集》,一本是李梦安学习的,字里行间干干净净,里面夹一本《黄培英毛线编结法》。另一本是朱雪琴学习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了心得,显得比李梦安认真。但你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她不过是把书里的内容重新抄一遍。譬如:在“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那一章下面,她用红笔写道: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呢?一定要看看“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这一篇光辉著作。
朱雪琴跛着脚,和李不安手牵着手回家。
母子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朱雪琴说:“不安,妈昨天烧好一只南瓜鸡,炖在锅里没动,你回去吃掉它。妈再给你蒸一块蛋糕,上次做的蛋糕放的粉太多了一点,不松。这次我给你多放两只鸡蛋。”
李不安说:“妈,你的脚疼得厉害吗?”
“不怎么疼了。但是我得装疼,哎哟,哎哟,疼啊!”
母子两个笑起来。
李不安又说:“妈,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人家的妈,我看对儿子也不像你那么好的。”
朱雪琴想了一想,说:“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是这样的,你妈妈我,上头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他们都成了家,他们一共生了七个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到你妈妈这里,总算生了一个儿子。所以,你妈妈我就特别宝贝你。”
回到家,朱雪琴进厨房忙去了。下午五点钟前,她做好了一只蛋糕——蛋糕是放在铝皮饭盒里蒸的。一条松鼠鳜鱼。南瓜鸡重新热了一下。还烧好一锅香喷喷的绿豆粥。
李不安说:“妈,我想来想去,觉得你对我,哎,真是好。”
朱雪琴脸色一凛,这时候她就像个当母亲的样子了:“不安,你这句话又对,又不对。妈怎么会对儿子不好?但是你不在家的时候,妈也是有滋有味地按菜谱做好多菜。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李不安偏过头去从头到脚打量他妈一眼,朱雪琴心里没来由地一害怕。她近来觉得儿子大了,儿子的目光里总有一种审视的欲望。还好,李不安看过他妈以后,什么说也没说。
于是朱雪琴也不说话了。屋外吹着风,满村子飘着芦花,像飘着雾一样。
两个人正沉默间,李梦安回来了,站在屋子里仔仔细细地捡身上沾着的芦花。他穿的衣服上面尽是补丁,但他捡芦花的样子就像穿着一身毛料新西服。这件事做完以后,他抬起头淡淡地说:“雪琴,晚上吃什么?”
吃好晚饭,李梦安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朱雪琴看着这种架势,后悔让他喝了半斤白酒。正后悔间,李梦安发作了。“不安,你过来。”李梦安喝令儿子。
李不安乖乖地走到父亲面前。
“跪下。”李梦安指了脚下。
李不安跪下。
“你这几天在村子里胡混,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李梦安说。
“我在河里洗了一个澡,还洗了衣服,捉掉了裤缝里的虱子。”李不安认真地回忆,“搀一个老太太过河……夜里,看见人家乱搞男女关系,我硬把眼睛闭上了。”
“还有呢?”
“我一天吃两顿,把肚子吃饱了,不生病。”
“那么,就是说,你还是不想去念书?”
“不想。”
李梦安踢了儿子一脚。踢了一脚之后,他心头的火一下子冒上来,抬腿又踢了儿子两脚。“滚!”他吼道,“滚到厨房里去,你只配睡在厨房的柴草堆里。我们李家从来没有不读书的子孙,你是第一个。你为什么要捉掉裤缝里的虱子?你留着,让它们爬满裤缝,爬满全身,然后你就拿一根棍,一只碗,出去要饭。”
李不安含泪瞧了父亲一眼,站起来,落寞地朝厨房走去。
李梦安一转身朝朱雪琴吼起来:“你干什么站在这里摆出这种神态?你舍不得他是不是?那你陪他到厨房里去睡。”
朱雪琴慢悠悠地反击道:“儿子不好,又不是我一个人生的。我们两个人,一人一半责任。”
“你还怪我?”李梦安火气又上来了,“看看你这个当妈的平时都干了些什么,刚才在学校操场里,你拿砖头砸了自己的脚,你当我没看见?平时,你还会撒谎,耍小手段……你当我不知道?你那小市民的一套什么时候能改好?”
说到这里,李梦安觉得心里的火气有点消了,他从头到脚都舒坦得不得了。他看看朱雪琴,见她没有反应,就得意地想把话说完:“当然,我也不是没有缺点。譬如说,自下放到这里,虽然我极力让积极乐观的精神支撑着我,但我还是出现了一些问题,外部的症状就是在毛选里藏了一本黄培英毛线编结法。当然你也知道,我是看里面的美女照片……”
朱雪琴盯着李梦安的眼睛,冷静地说:“李梦安,我操你全家。”
到了晚上,朱雪琴在厨房里放了一个大木桶,里面放满了水,准备把自己清洗干净。她知道今天夜里李梦安一定会要她,她不能对他说“不”。这种情况下的男女之事,更像是态度明确的一种安抚……就像李梦安牙痛,对她说:“亲爱的,我的牙痛死了,你给看看。”朱雪琴不能不给他看,更不能说牙痛不是病,痛死无人问。当然,她知道看了也不能减轻疼痛,但是看总比不看好。
朱雪琴脱了衣服,盘腿坐进木桶里,木桶里的水溢了出来,急急忙忙地朝一个倾斜的方位流去,那个方位的尽头,墙根底下,有一只老鼠打的洞。水流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就被泥地吸掉了,地上留下水流过的痕迹,比边上的颜色深一些。
朱雪琴呆呆地望着老鼠洞,想:人要是像老鼠就好了。想想看,我们一家三口。如果是三只老鼠,成天就想着吃饱肚子,打了洞,晒晒太阳,一家三口吃饱了就在洞里吱吱吱吱地说话。不会想到什么自尊的问题。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在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做什么西瓜鸡南瓜鸡,还想着什么学问之类的问题。
她懒懒地从桶里站起来,桶里的水刹那间退了一半,而她身上的水不停地向桶里滴落。她发现自己有点冷,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凭空里就成了一只半青不熟的尖刺杨梅,这让她心中很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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