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老刺猬还在床上躺着,一声一声地咳嗽,几天下来,他的脸颊凹了进去,颧骨外却泛着润泽的潮红,有时候他咳嗽得实在厉害,潮红就变成没有光泽的褐红,像被火吞燎了一下。这时候,他的眼睛就变得分外明亮,亮得教人害怕。
  “不安,今天卖了多少钱?”他迎着李不安问了一句。
  李不安想都没想这句话有什么不对,顺口答道:“八毛四分。”
  “八毛四分?就这么点?你那只小母鸡才卖了多少钱?我怎么算不过来?”
  李不安这才知道老刺猬都知道了,他右手掏出八毛九分钱放到桌上,左手掏出八毛四分钱也放到桌子上。他说:“这边是花生钱,那边是小白钱。”
  “小白,哪个小白?”老刺猬问。
  “就是我顺手牵走的那只小母鸡。”
  “李不安,我问你,你难为情不?”
  “不难为情。”
  “我看你难为情。”
  “不难为情。”
  “难为情。”
  李不安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哭起来。他今天已经哭过两次了。
  老刺猬说:“这只鸡是庄老头后面那家人家的。人家叫王彪,也是一个好汉子。人家看见你抱着鸡走了,就在后面跟着你,一直跟到菜市场,又在你旁边看着,看着你卖了小母鸡,就先到我这里说了这事。人家嘿嘿地笑,在我这里笑了半天,人家笑你傻。”
  李不安猛然想起一个青年男人,就站在他的左边,脸上笑吟吟地,一副得趣的模样。
  “那人叫王彪,记住了。你去还了这钱。你要叫人家王彪叔。快去快回,回来烧晚饭。”
  
  李不安找到王彪家,站在人家门口,叫:
  “王彪叔。”
  有人在屋里答应:“谁啊?进来。”
  王彪坐在堂屋的桌子前面,隔着桌子,看见李不安走进来,就笑了,说:
  “你来干什么?”
  李不安说:“我来吃晚饭。”
  王彪手一伸,说:“好极了!坐下来。你我先说会儿体己话,我叫我女人快点烧晚饭……桂花,快点烧晚饭,家里来客人了,不要叫人笑话,动作利索点,像我女人的样子。”
  那个叫桂花的女人在外面回答:“你娶了我桂花,算你交了好运。你看这一个镇子上,谁有我桂花这么手脚利索?谁?你去找找看,找到了我就让位。”
  李不安坐下,一条手臂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彪。他想,这世上,有孙二爷那样的坏人,也有王彪这样的好人。为什么说他是好人呢?因为他李不安偷了人家的鸡去买掉,人家还这么给脸。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开口说道说:“王彪叔,你门口的庄稼长得不错。”
  王彪笑吟吟地回答:“那不是我的地。”
  李不安端端正正地坐了一会儿,听见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咽咽口水,想:还是回去吧,平安和老刺猬在家里等着我烧饭给他们吃呢。这么一想,站起来,对王彪说:“今天就不吃饭了,以后再来。我把钱还给你。”
  遂从袋里掏出八角四分钱放在桌子上,头也不回地走了。王彪在后面笑着说:“不错不错,我白赚了这么多钱,本来这只鸡也要吃掉了。”
  
  李不安回去烧好玉米粥,唐寡妇来了。李不安今天有些恼火:芦柴有点湿,经常烧不着,他老是凑到前面去看,脸上被火熏痛了。唐寡妇一来,就像往常一样,抹干净桌子,放上三双筷子,切一碗咸菜放在桌子当中。然后盛粥。三碗粥放在桌子上。
  李不安对唐寡妇说:“以后你不要来了。抹桌子、放筷子,这些事情我也能做。”
  唐寡妇脸一红,叫起来:“你在跟谁说话呢?你在跟我说话吗?你这孩子……这家里可不是你做主。”
  李不安说:“病的病,瞎的瞎。现在这家里就是我做主。”
  老刺猬在床上咳嗽起来,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咳。唐寡妇去端了一碗水,走到门口,冲着李不安骂道:“病的病,瞎的瞎,小猴子就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你倒会替老刺猬省米。”
  唐寡妇有四个孩子,大的十五岁,小的才五岁,她一进门,五岁的孩子就问:“粥呢?饼呢?”上来吊住她的腿,她掀开腿上的孩子,爬到床上,在褥子下面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一个小油纸包,高兴得什么似的,拿了油纸包,一转身,又到老刺猬家里去了。
  她坐在老刺猬的床边上,一层一层打开油纸包,对老刺猬说:“去年秋,我到我表姐家里去。我表姐说,没啥送给你,又不能送你吃的,又不能送你穿的用的,送你一个治咳嗽的偏方吧。这是枇杷叶子晒干了,碾成的粉,专治久咳不愈,这可是好东西。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好东西。不安,你倒点水来,让老刺猬就着水吞下去。说不定明天咳嗽就好了。”
  唐寡妇喂了老刺猬枇杷叶子粉末,又对李不安说:“不安,你把粥端过来,我索性把粥喂了他吧。”
  老刺猬说:“你端回去给小四吃吧,我不想吃。”
  唐寡妇说:“不行,生病的人,最怕不吃东西。不吃东西,等于雪上加霜。”
  老刺猬很听话地说:“那就吃吧。我吃东西的样子很难看,我妈总是说我吃东西的样子像一头牛,下巴就像拉磨似的。”
  唐寡妇喂了两口,“扑哧”笑了一声,说“是像拉磨的样子,你妈肯定是个聪明人。”
  李不安和平安也笑了。
  老刺猬吃了一半,说:“不吃了,肚子胀得难受,唐寡妇,你拿走吧。不安,你给你唐婶拿一块饼。”
  李不安拿起一块饼,对唐寡妇说:“你接着。我扔得不准,不要掉地上了。”
  唐寡妇放下碗,双手并在一起,慌忙得脸都白了。
  李不安作势要扔:“——接着。”
  唐寡妇说:“哎哎。”
  李不安“呼”地一声扔出玉米饼,不偏不倚,砸在唐寡妇的怀里。唐寡妇拿到饼,心定了下来:“哎,跟老太婆开玩笑呢。不安,你还算是个善良孩子。”
  走了。
  老刺猬说:“不安,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你是看不起别人呢。”
  李不安回答:“是。”
  老刺猬问平安:“你是不是也看不起别人?”
  平安说:“我不知道。我是个瞎子。”
  老刺猬说:“人家也是迫不得己的……这样做,也就是像要饭一样。人家有四个孩子,四个孩子都张着嘴跟她要吃的,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那大儿子是她哥嫂遗下的,她哥嫂饿死了,二闺女是她干姐姐的,她干姐姐得病死了。第三第四才是她亲生的孩子……家里有这几个人上门要讨粥,应该高兴才是。人家为什么上你家讨粥,不上别人家讨粥?说明她信任你,她认定你和她一样,是个好人。”
  李不安小声地说:“爹,我懂了。”
  平安说:“爹,我也懂了。”
  
  天陡然冷了,风紧绷着,就像一根根钢丝,它们刮过房屋、树丛、河流的时候,带着金属般坚硬的唿哨声。天地都是灰灰的没有光彩的模样,视觉在单色调中变得慵懒而疲乏。一只猫在河边踱着步子,风把它的毛吹得奓立起来,它好像不知道——不知道风的冷,也不知道风的无理,只顾安闲地踱着步子,不时低下头嗅嗅泥土。
  李不安说:“这是裁缝孙大头家里的猫,这是一只饿猫,老想窜到人家家里去拖点东西吃吃。”
  老刺猬在床上说:“唉,等一会儿你们都走了以后,它会不会窜到我家把我拖出去吃掉?”
  老刺猬自从下水摸鱼以后,受了凉,一直咳嗽,额头经常是滚烫的,肚子上、腿上也是滚烫的。他想:“娘啊,儿子如果今天给你下水摸了鱼,不用放在锅里煮,放在儿子额头上,片刻就熟了。洒上盐,抹点黄酒……啊!一条好香的鱼。”
  李不安和平安走了以后,唐寡妇来了。老刺猬昨天晚上叫她过来商量事情——商量给李不安添一件棉袄的事情。
  “平安有旧棉袄穿着,不安没有。”他说,“你给算算,要几斤棉花、几尺布?做工多少?你做着。你做着我放心,镇上那个裁缝孙大头,不提也罢。你抓紧做,让我能看着他穿上身。”
  唐寡妇哭起来:“你这是什么话?你还能活上四十年。”
  老刺猬缓缓地摇摇头:“四十年?太多太多了。四十年……这种日子?太多了。”
  
  李不安拉着平安,到隔壁去,高高兴兴地让唐寡妇量尺寸。唐寡妇不用木尺也不用皮尺,张开五只手指头,在他的身上东量量,西量量,最后说:“好了。”李不安拍拍自己的衣服,对唐寡妇说:“你可要抓紧着做,别像给老刺猬做鞋子,做了两年还没有做好。”平安说:“我每天都要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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