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过了一会儿,老刺猬的姐姐来了,坐在门槛上独自哭叫了一阵,又把老刺猬的姐夫叫了过来。姐夫去借了一辆自行车,在车子后座上绑了两根棍子,凭着这两根棍子就要把李不安和老刺猬的姐姐带到该去的地方。老刺猬的姐姐一路哭着叫着,不停地埋怨着谁,谁也听不清她在埋怨谁,她自己也不一定知道该埋怨谁。但是大家知道她一定在埋怨谁。这也是常见的事情:谁不想埋怨些什么呢?
  瞎子老娘拄着棍子把他们送到路口,直到现在她也没掉一滴眼泪。待老刺猬的姐姐和李不安坐到自行车后座的棍子上时,她突然说了一句:“早点回来啊!”她说得很轻,语声又在颤抖,所以老刺猬的姐姐回过头去,“啊?”了一声,停顿片刻,没听见什么,急于要走,就催着她的男人走了。瞎子老娘紧跟了两步,伸出拐杖,指着他们走的方向,大声说道:“早去早回,回来给我办丧事。老刺猬死了,我还有什么道理活着?我也想死了。”老刺猬的姐姐说:“娘下来又不知要作践谁了?”
  老刺猬的娘过了半个月就死了——绝食死的。死了之后她就葬在老刺猬的旁边。这是后话。
  
  老刺猬的姐姐和唐寡妇一起,迅速地办理好孝衣、孝帽、孝巾,家中设了灵堂,让李不安和平安轮流着守夜。一过了“头七”,就雇了吹鼓手,吹吹打打地把老刺猬送到了火葬场。然后,老刺猬的姐姐和姐夫把骨灰带到老家找地方埋葬。
  这件事情就算结束了。
  李不安的身上就剩下他卖花生赚得的钱,他和平安暂时住着这屋子,老刺猬的姐姐姐夫迟早会来收了这屋子。平安算什么呢?平安不过是老刺猬收留的一个小瞎子。李不安算什么呢?李不安是个小流浪汉。
  
  转眼间到了过年。这个年真如老刺猬所说的那样,只有李不安和平安两人过了。这一天,从早晨开始,天就是阴沉着的。下午,飘起了雪花,没有风,雪花从天上垂直落下来,仰头望上去,天和地的距离就是雪花那么远。李不安今天只卖出半斤花生,眼看着雪越下越大,他赶紧回去了。在街上买了四只馒头,两只酱猪爪,准备回去和平安两个人过年。
  路过唐寡妇家里,他走了进去。唐寡妇家里也冷清清的,不像过年的样子。他对唐寡妇说:“唐婶,都过年了,我那棉袄还没做好?”唐寡妇在暗地里眨眨眼睛,回答:“我的乖乖,我先问你一句话,工钱谁给呢?”李不安说:“你做好了,我自然会给你。”唐寡妇说:“做好了,你就不给我了。你这小孩奸猾无比。”李不安说:“唉,老刺猬真是白疼你了。”唐寡妇一个箭步跨到李不安面前,骂道:“你滚出去,老娘今天过年,没心思和你磨嘴皮。”
  李不安退出来,推开家门,一看见平安焦急地迎上来,他心里一阵高兴:他被平安依赖着,他是有用的人啊。
  于是他高高兴兴地烧饭,把两只酱猪爪切碎了,放在大碗里和咸菜一起蒸,蒸好了拿出来一看,那么一大碗。又煮了一小锅咸菜汤,放在桌子上,菜和汤都冒着热气,家里弥漫着可喜的气氛。
  李不安听见外面的鸭栏里鸭子叫了一声,就对平安说:“平安,想不想喝鸭子汤?又烫又香的鸭汤?”平安咕咚咽下一口口水:“想,想死了。”李不安到外面去抓了一头鸭子进来,一看,是那头公鸭子,它正凶狠地瞪着李不安,长长的头颈一动不动。李不安说:“哈哈,就是你了,你不会生蛋,活该让我们吃了……你还凶?”平安说:“阿弥陀佛!杀你的是李不安,不是我……我可下不了手……李不安,你在做啥?”
  李不安已经不想杀这头鸭子了,他逗着鸭子说话:“说话,嘎,嘎嘎。”那头公鸭子放松了身体,扭捏着头颈,高高兴兴地叫:“嘎,嘎嘎……。”李不安说:“今天过年,你把你那三个老婆都带进来玩玩,暖和暖和。咱们一起过年。”
  那头公鸭子出去一会儿,果然把它的三个老婆一起带了进来。它们毫无顾忌地扑扇着翅膀,屋子里充满它们翅膀晃动的影子。
  平安在桌子上放了三副碗筷,说:“爹,过年了。回来和我们一起吃吧。”然后他就凝神屏气,好像听见了什么。李不安说:“我们先吃吧……平安,你忘了洗手。”于是平安去洗手,洗好手回来,他刚要伸出手去抚摸碗里的菜,就被李不安叫住了。
  “平安。”李不安老气横秋地说话了,“今天是大年三十,过年。咱平时也不讲什么规矩,但是今天这个日子有些特别,所以,该讲究的还是要讲究,免得过年不像过年,平时不像平时。我自己的亲爹亲妈是这么说的,老刺猬也经常这样讲,我李不安说话是有根据的。”
  平安说:“那是,我现在都靠你了。”
  “首先,咱们一人倒一杯水,以水代酒,敬老刺猬一杯。”李不安说:“告诉他,这屋子,不安和平安快住不成了,唐寡妇又赖了我的棉袄。到春天,不安和平安就一路要着饭到青岛去……算了,这些话不说了吧。”
  平安说:“为啥还要到青岛去?咱们一路要着饭就回你家里去了。”
  李不安说:“平安,我在说话,你别打岔……这些话不说了,那说些什么话呢?我想不出说些什么话,还是你说吧。”
  平安的眼珠在眼眶里闪了一下——一道幽暗的光,就像树林里掠过的一片雪花。平安说:“爹,外面下雪了……我也没有话讲。我们还是先吃吧,我说菜和汤都没有热气了,我们先吃吧。”
  李不安打了个冷战,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道渐渐冷却的菜。他感到脚底下冷风嗖嗖乱舞,他的手指上也像沾上了胶水一样不灵活了。他竖起大拇指放到嘴里吸吮,吸着吸着,突然之间,他的口腔里袭过一阵冰冷的寒流。他赶快把手指头从口腔里拿出来,大声说:“平安,我们快吃吧。吃好饭,你写几个字,我们把字贴到门上。写好字,我们出去玩玩。”
  
  两个孩子吃好年夜饭,收拾起锅碗瓢盆。平安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用煤水在一张还算干净的黄草纸上写上:过年了。李不安用另一张黄草临摹着也写上:过年了。他对平安说:“好像我写的字比你的好看。”平安说:“你不是瞎子,写出来的字当然比我的好看……我总是在想,你为什么不肯念书呢?你肯定碰到了什么事情。你碰到了什么事呢?”李不安说:“你总是多嘴。你还是少问一点好。你看,我问你了吗?我问你的爹是谁妈是谁了吗?”
  这就把两张有字的黄草纸用米饭糊在了门上,左边的门是“过年了,”右边的门上也是“过年了,”好像同时过了两个年似的。
  地上积了很厚的一层雪,风在雪地上吹着口哨,带起一片白色的粉末,白色的粉末在雪地上轻轻一转,就转成了千百条白丝线。
  两个孩子,一个人拿了一条棍,另一个人拿了一只布袋,关上门,在雪地上又跳又叫。跳的人是李不安,他拿着棍子,防备不识趣的狗来咬腿;叫的人是平安,他拿了一条布袋,准备挨家挨户要馒头。小瞎子有心机,他要为春荒时准备口粮。他叫道:“开门啦开门啦!开门见喜!我瞎子上门讨喜来啦!不要多不要少,两个馒头就够了。”
  李不安一路上耍着棍子跳着玩,平安沿路敲开过年的门,他要了许多馒头。过年的时候,人心比往常善。
  第十六章
  现在的问题是:李不安要考虑的不是他自己一个人,他必须为平安计划将来。就是说,他把平安带走还是把平安留在这里。他不喜欢带着平安走,那样的话会很麻烦。所以,李不安拿了一枚五分钱的硬币放在吃饭桌子上,对硬币说:“我跟平安一起走——正面;我不带平安走——反面。我做不了主,听你的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平安可怜巴巴地坐在桌子的另一面,嘴里一个劲地嘀咕:
  “正面,正面。不要五角星,要麦子。”
  李不安朝天一掷,硬币哐啷啷落下来,出现了有麦子的一面,是正面。李不安不好意思地说:“是反面,五角星……这样吧,再来一次,这第一次就不算了。”
  再朝天一掷,硬币哐啷啷落下来,在桌子上旋个不停。李不安用手一压,把它压倒,摊开手心一看,还是个麦子。他叹了一口气,说:“这第二次也不算,再来第三次吧。凡事不可超过第三次的,如果第三次还是五角星,你就认命吧,乖乖地呆在这里,我把你托给王彪叔,以后来接你,不过也说不定,也许不能来接你。真的,也许不来接你了,我不能骗你……我走另一条线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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