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三姑娘抬起被眼泪和汗水浸洇得水淋淋的脸,说:“大姐也吃过鸡腿。我看见妈那天把鸡腿放到她碗里。”
  张小明插了一句:“我也爱吃鸡腿。两只鸡腿一眨眼的工夫就下肚了,哪有你们吃的份?我问你们,你们哪来的鸡腿吃了?所有的鸡腿都是我张小明一个人独吞的。”
  李不安说:“你们家杀的鸡,应该长五只腿,一人一只,平均分配。”
  二姑娘说:“妈从来不吃鸡腿。妈就是客气,给她吃,她从来不吃,不是给这个吃,就是给那个吃。所以,我们家杀的鸡,长四条腿就够了,我们四个人,平均一人一只腿。”
  张小明指着三姑娘说:“妈老早就说过,我们家你最厉害。所以妈早就给你看下了一门亲事,就是孙二爷家的小三子。小三子你见过吧?没见过?我见过。有一次,我到孙二爷家屋后去摘桑树子,他家那棵桑树你是看见过的。我趴在后窗户一瞧,孙大舅坐在炕上,教小三子念:杀杀燕子五只枪。小三子在炕上爬来爬去,嘴里咕哩咕罗地吐水泡泡,还把鼻涕蹭在孙大舅的衣服上。”
  三姑娘紧张得把一只手放到胸口上,“他是不是个瘫子?人家说他能走路的。他真是个瘫子?”她问。
  张小明说:“他是个瘫子、傻子、疯子、花痴。他喜欢生吃鸡腿,不等鸡烧熟了,就咯嘣咯崩地把鸡腿生吃掉了。他跟你洞房花烛夜,一摸摸到你的大腿,以为是鸡腿,拿起来就啃。一口咬下去,妈呀……这是你在叫呢。”
  二姑娘拿起一个碗,朝地上一砸,碗碎了。她站起来走了。三姑娘睡眼惺忪的绕过碎碗,朝她的木床进军,走到一大半,她闭上了眼睛,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爬了几步,拽住床沿爬上去,脑袋一碰到枕头,喉咙里就发出了鼾声。
  大姑娘正襟危坐,到了现在,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该说些什么好。她的脑袋开始发胀,她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老气横秋地发出一叹:“孙大舅这个人哪……唉!”
  大姑娘也走了。
  剩下李不安和张小明。
  李不安伸伸腰,轻松地说:“她们一走,我的头就不晕了。我刚才总在担心她们会打起来,她们不如小翠子那么安静。我说话的时候,小翠子总是静静地听着。”
  两个人呆坐了一会儿,张小明说:“李不安,这飞马牌香烟是我爸的,不如我们一个人一支,吸吸看。你长大以后总要吸烟的,不如现在就吸吸看。”
  两个人在油灯下点着了香烟,李不安生疏地拿着,学着张小明的样子,像模像样地吸了起来。
  突然,油灯熄了。张小明说:“我不知道油放在什么地方了,家里的东西我从来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大丫头、二丫头,你们睡死过去了。”
  李不安说:“我们不用灯了,我们为什么不到外面去呢?我想出一个好主意——我要烧孙二爷的屋子。我一直想烧他的屋子。你是我的兄弟了,你跟着我,壮壮我的胆。”
  
  洁净的月夜,李不安和张小明走在一条通向孙二爷家里的土路上。空气中略有露水湿濡濡的滋味,路两边的青草已经长到极限,空旷的月光底下,大地因为收获殆尽而有荒凉之感。
  李不安拿着张小明家里的火柴,从左手抛到右手,对自己说:“露水不重,点得着。”隔了一会儿,又说:“露水重,也点得着。把草堆肚子里的掏到外面烧。不过,烧着烧着火就会小了。”
  停下来,对张小明说:“你还是走吧。我一个人去。我准备把孙二爷烧死,你知道,这要坐牢的。”
  张小明说:“张小明什么事不敢做?”吼了一声,拍拍胸。
  这就到了孙二爷家门口,场院里堆着高高的两垛草。两个人还没靠近草堆,孙二爷家里养的狗就开始猛吠起来,然后,临近的狗们一齐呼应。张小明伸出一只手摊开来给狗看:“乖。你看我带什么东西给你吃了?”
  狗猛地向张小明扑过来,张小明大叫一声,向来的路上狂奔而去。李不安晃荡着来到草堆前,数出六根火柴,一齐把它们划着了扔到草堆上。就在这时,孙二爷家的门“吱”地一声开了,孙二爷披着褂子走出来,一面打着哈欠,对李不安说:“还不快走?凭你这几根火柴就能烧死我?”
  李不安说:“为什么烧不死?你不出来试试看?”
  
  李不安对孙二爷的话百思不得其解。凭你这几根火柴就能烧死我?为什么不能,六根火柴呢。小虫子家遭火烧过,不是凭着灶膛里溅出来的一个火星子?孙二爷当过兵,也许他在部队里练出特殊的本事,睡着了也能知道外面的情况。
  小翠子在河滩上洗衣服,小虫子蹲在岸上,不停地把泥块抛到河里去。河水有时候溅到小翠子的身上,小翠子不吭声。后来,走来了小黑子和小强,他们觉得这个游戏很有意思,就搬来了一大堆泥块放在岸上,然后,蹲在小虫子的边上,一下一下地朝河里扔。河水经常溅到小翠子的身上,小翠子不吭声,匆匆忙忙地洗衣服。
  突然李不安出现在岸上,惹事的三个男孩一齐说:“不玩了。玩够了。”三个人撒腿就跑远了。
  小翠子直起腰板,迎着李不安,敬佩地说:“你真有本事。他们一看见你的影子就溜掉了。”
  李不安眼珠一转,开始吹牛:“我会巫术。我从小就会巫术。譬如我要一个人生病,就对着他的背影说,你生病吧。他明天就起不了床。我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就在心里说,你滚吧。这个人情不自禁地就走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腿好像不是长在他身上似的。”
  小翠子咯咯地笑着说:“我不相信。你让我相信。”
  李不安犹豫了一下,决定继续吹牛吹下去,
  “……我要是想上天,就念一个咒语,两手拽着房子上的草,上了屋顶。手一招,招过来一片云。脚一抬,就飞到云上面去了。云带着我四处飘。”
  小翠子问:“你这么大的本事?”又咯咯地笑了。她的牙齿很白。笑过后,她又说:“你这么大的本事可以不用当兵了。”
  李不安想到孙二爷,就说:“谁说我不用当兵了?我想当兵,我还要当军官。等我回乡的时候,我就带着我的勤务兵,让勤务兵去把孙二爷找来。我叫孙二爷转过身去,他乖乖地转过身,不敢反抗。我从腰里拨出小手枪,对着他的后脑勺,‘啪’地一下,再‘啪’地一下,他就完蛋上西天见日本鬼子了——他不肯见日本鬼子,去见阎王爷也行。”
  小翠子想象了一下,害怕得浑身一抖。
  “但是我现在还小,不能当兵,也不能当军官。”李不安提高了声音,“但是我一定要找孙二爷家的——麻烦。昨天我烧了他家的草堆。你去告诉别人,让别人再去告诉别人,李不安烧了孙二爷家的草堆,我以后还要烧掉他家的房子,烧掉他家的猪圈。但是……”
  
  小翠子洗好衣服回家,第一个碰见的是她的姐姐。她告诉姐姐:“李不安昨晚烧了孙二爷家的草堆。”姐姐瞪了她一眼:“声音小点,被别人听见了不好。”姐妹俩的妈妈走过来问:“谁烧了孙二爷家里的草堆?”小翠子说:“李不安。他说还要烧孙二爷家的屋子和猪圈,麻烦你去告诉别人。”小翠子的妈妈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活,拍拍衣服就出去了,她碰到的第一个人是孙三嫂。“三嫂,不得了啦,你听说没有,孙二爷的草堆昨晚了被人烧了。”她咋咋呼呼地叫起来。孙三嫂马上停下来,“我的天啊!我怎么没听说?谁烧的?”孙三嫂问。小翠子的妈说:“李家的小孩。”孙三嫂明白地点点头:“哦哦。”
  孙三嫂一边走一边幸灾乐祸地想:儿子替老子报仇呢。这个小孩真做得出来,孙二奶麻烦了。
  
  孙二奶马上听说了村里的流言,拿起给孙二爷纳的鞋底,到孙大舅的家里去,孙大舅的屋里总有一些女人找舅妈商量事儿。孙二奶坐下,一边纳鞋底一边说:“谁说我家的草堆被烧了,你们去看看,好着呢。谁家没有草堆?说不定我家的草堆没烧着,别人家的草堆莫名其妙地烧着了。凡事说不准,预防为好。”
  
  孙二奶在村里又走了一圈,回到家,安顿好床上的小三子,换了一身新衣服,找出一根结实的麻绳,就在她和孙二爷的床前上了吊。上吊的过程对这个女人来说十分简单:在房梁上系好绳,一头勒在脖子里,蹬掉脚下的凳子。心无旁骛,干脆简洁。她和孙二爷一共生了六个孩子,除了炕上的小三子不会下地走路,别的个个活蹦乱跳。但是,不会下地走路的小三子喉咙特别响,他要是发声一喊,半个村子都能听到,人家都说这是吃得好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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