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李梦安打着嗝出来见她。说:“带什么东西来了?你做的菜?拿回去,我不吃。过两天这里就要释放我了,我出去找个饭店吃个够。”
朱雪琴小心地奉承他:“你看上去气色非常好,好极了。”
李梦安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怒冲冲地说:“好个屁,好个屁。我牙齿肿得吃不下菜,只能一口一口地吞饭团子,我能好吗?你和孙二爷两个人合伙整我,想让我死在这里。你今天的菜里放了毒吗?给我,让我给狗吃。要是有毒,狗吃了就会死了。”
朱雪琴冷静地说:“李梦安,你肯定听见了人家说三道四。人家肯定说我跟孙二爷怎么了,告诉你,不管别人说的是什么,我统统不认账。”
李梦安说:“你真是小市民的女儿。可惜我后悔都来不及了。你走吧,让我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朱雪琴喊道:“李梦安,你想怎样?你想叫我负一辈子的罪是不是?告诉你,我不负!我做错了事,可是我不负罪。”
朱雪琴一路淌着眼泪回去。
张小明的妈说:“咦,她又哭回来了。”
朱雪琴走过孙支前的旁边,孙支前赶紧从地里站起来,说:“那,不是我讲的。李老师问我……我说我不知道。我叫他去问吴半瞎子,他家靠你家近。”吴半瞎子说:“李老师也问我的。我说不知道,风声是有的,但是人言不足信。老董这家伙鬼鬼祟祟的,也许他一时失言。”
老董说:“李老师这么问我,我劝了他好多话。我老董一辈子只有别人劝过我这么多话,什么时候劝过别人这么多话?我对李老师说,这事情要问李不安,别人说都是不作数的。”
朱雪琴再去县城看李梦安的时候,李梦安已经住在了一个招待所。先是在八个人一间的大屋子,接下来搬到了二个人住的小屋子。他觉得很满意,在屋子里支起蚊帐,贴了一张毛主席的画像,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资本论》,白天在街上东游西逛,晚上就在昏暗的灯光下装模作样地看《资本论》。
朱雪琴说:“支蚊帐干什么?现在这时候没有蚊子了。”
李梦安说:“明年夏天就有了,我预先支好它,省得明年夏天再费一番手脚。”
朱雪琴说:“我来接你回去。”
李梦安说:“我是冤案。应该是孙二爷、大队长、校长几个人来接我,体体面面的把我接回学校去,坐在办公室里准备上课。他们都不来,你来干什么?”
朱雪琴小声而固执地再重复一遍:“我来接你回去。”
李梦安干巴巴地说:“你不要接我回去。我回去以后,我不开心,你也会不开心。我回去以后,就要辟谷。‘辟谷’你懂不懂?‘辟谷’就是不吃东西。当然不是真的不吃东西,是吃很少的东西,你做的菜我不能吃,一天当中,我只吃两个馒头,一碗粥。辟谷的人,不能多动,要制欲……所以,我连那个也要辟。”
朱雪琴的口气强硬起来,她知道这个时候她必须强硬,如果李梦安还不就范的话,说明他真的不想回去了。
“你想辟什么尽管辟,今天你一定要跟我回去。”
李梦安说:“不,有些事情不明不白,我不能回去。”
朱雪琴坐在床上哭了,她是无声地哭,但是很用力,她觉得床在不停地晃动。
“你回去吧。”她恳求道,“你一回去什么事情都明白了。”
李梦安想了想,还是拒绝。
“不行。”他说,“你会制造假象。你会说谎、耍赖、设圈套、搞手腕……。”
朱雪琴不哭了,她觉得头晕眼花,她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李梦安说:“那是我的床……。”
朱雪琴离开床,走过去搂住李梦安的脖子,一阵一阵地用力。李梦安妥协地说:“我李梦安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今天就依了你……今天我不‘辟谷’了。”
李梦安还是没有跟着朱雪琴回去。朱雪琴一个人回了家。家在她的眼里出现,然后从眼睛到达她的心里,她的心里泛起似甜似酸的滋味。
李不安在厨房里忙着烧一锅粥。
朱雪琴疲惫地坐在厨房的门槛上。
“不安,你爸爸不肯回来。他不想要这个家了。”她说。
李不安的脸被柴火烘得红红的。
“不安,你爸爸是嫌弃我了,他真的是嫌弃我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朱雪琴推心置腹地说,这种深入而深情的谈话有过多次,但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伤感。
“妈从小也想当个英雄,”她继续说下去,“英雄就是能帮助别人的人。譬如小孩掉到冰窟窿里,妈一头钻到冰层底下把小孩救上来;譬如坏人欺负一个女人,妈上前几句话就把坏人打发走了。小时候,妈有一个邻居,是个老头,脸色苍白得像死人,难得出去走两步路,要扶着墙,腿直哆嗦……妈幻想上去拉着她的手,说,来,跟着我走病就好了^”
李不安瞪大眼睛,好奇地说:“你的想法跟我的差不多。你有没有想过要飞到天上去……。”
朱雪琴顾自说下去:“后来嫁给了你爸爸,我的邻居都说我有福,攀了一门高亲。我呢,从此不再想着当英雄的事,只知道守着家,看公公婆婆的脸行事,就放松了思想改造。后来,就犯了错误……说来这个错误也是非犯不可的,刚下放的时候,我一看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心里就十分惶恐,像迷了路一样。但是好歹我有你爸爸,有你,有一个完整的家,所以我就强打精神,读读毛选,烧烧菜,让日子尽量过得有声有色的。你爸爸一走,我就昏了头。人就像站在绝高的地方,对下面的深渊十二分恐惧,恐惧得索性朝下跳了。”
李不安说:“妈向爸爸认个错,爸爸就回来了。”
朱雪琴心里一难受,掉下几滴眼泪来:“不安你说什么?妈犯了什么错?你以为妈犯了什么错?妈没有及时打听你爸的下落,这是妈犯的错。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那是别人嚼舌头,胡说八道,那些人不得好死。你爸爸也听说了,所以他不肯回来。不安,你跟妈妈贴得最近,你去跟爸说,他走后的每一夜,你都是跟妈睡在一起。”
李不安说:“没有。”
朱雪琴说:“爸爸说,只要你证明总跟妈睡在一起他就回来,因为你从不撒谎。”
李不安说:“不证明。”
过了几天,朱雪琴又到县城去了。李梦安还是不肯跟她回来。她无计可施,只得又用上了美人计。这一次,李梦安非但不肯跟她上床,反而炫耀说他已经征服了一个难以征服的女人,那个女人十分有味,他简直迷上她了。说着,他就拉着朱雪琴的手,推开隔壁那扇门。门一开,朱雪琴看见一个高大肥胖的新疆女人,穿得花花绿绿地站在窗户那儿,像贴在窗户上的一张花纸头,脸上带上羞怯的笑。这个房间也有两张床,两张床上,分别有两个孩子。孩子们穿着汉族的服装。
李梦安对四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叫:“喂,叫爸爸。”
孩子们有气无力地喊:“爸爸。”
朱雪琴回来对李不安讲:“那个女人就在县城的车站外面摆馒头摊,谁知道她还做什么生意。那四个小孩说是她的儿女,可个个都长得不像。那女人浑身的羊膻气,又黑、又胖,像一座铁塔,两眼亮晶晶地,两片嘴唇又红又肥,那杀气腾腾的样子,你爸爸给她填牙缝都不够。”
李不安说:“什么叫填牙缝还不够?”
朱雪琴没好气地说:“什么叫填牙缝还不够?就是说那女人有病,会传染给你爸,你爸得了病就会死的。”
母子两个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傍晚,李不安吃了一大碗粥,三块饼,吃得肚子饱饱地,也不跟妈说一声,甩着两手就上路了。他知道从他家里走起,走到县城,要走一夜。也就是说,天一亮,他就能到招待所了,就能看见他不肯回家的爸爸了。
夜是李不安熟悉的,满天的星斗,冷风在星斗和树梢之间游荡。树梢在动,星斗也在动。树梢动的样子像拒绝,星斗动的样子像首肯。现在是初冬,秋天的温馨一时还没有散尽,变成了初冬的温情。初冬是温情的,太阳的光不再灼热。但是大自然对于冬天是戒备的,鸣叫的虫子不再鸣叫了,寂静的夜里只有狗偶尔吠两声。
李不安是六点多钟出发的,他沿着公路向南走。公路上汽车来来往往,都打着刺目的灯,李不安每次都得捂住眼睛挡住灯光,侧过身体让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他走了两个小时以后,汽车就少了,公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走着,漫长的孤独中,他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在石子上走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时候,他希望汽车不停地从身边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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