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老刺猬一共摸了两条鱼,四个人,带着两条鱼回家。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听见他们的声音,就说:“你们干什么来?你们回家去。我不爱看见这么多人。”
  老刺猬的姐姐说:“妈也看得见人?”
  老太太举起拐杖打了老刺猬一下:“我怎么看不见人?这是老刺猬。你来干什么?还不回你的家去?”
  老刺猬讪讪地提了鱼到一边去。
  “不安,过来。看我杀鱼,学着点。”他说。
  李不安走过去蹲下,看老刺猬刮鱼鳞、剖腹、去胆,又看老刺猬把鱼放到锅里熬汤。然后连鱼带汤地盛了一大碗,端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说:“你先放在桌上,你去切点生姜丝来,切好生姜丝再给我煮半只萝卜来。生姜丝要切得细,萝卜煮得烂烂的。”
  老刺猬做好这些事情再回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把鱼吃完了,把汤喝光了。碗边一堆骨头,碗纹丝不动,还在原来的位置上。
  “娘吃完了?”老刺猬说。
  “一条鱼……吃得快。”
  “两条鱼。”
  “真是两条鱼?”
  “真是。不安,你看见老刺猬摸了几条鱼?”
  李不安从外面进来了,里间闹嚷嚷的,他觉得好奇。
  “爹、爷爷、老刺猬……你一共摸了两条,清清楚楚我们都看见了。你杀了两条鱼,又煮了两条鱼……一点不错,两条鱼从河里取出来,又从锅里取出来,我都看见了。”李不安说。
  老太太说:“哦,真是。不安,你真是个好孩子,你不说两条鱼,我还真以为是一条呢……那么为什么我就吃到了一条?明明是两条鱼,我就吃掉了一条,谁吃掉了另一条?”
  老刺猬说:“娘你吃了两条鱼。”
  老太太说:“我吃了一条鱼。”
  李不安看见了一堆鱼骨头,说:“让我瞧瞧鱼骨头,一瞧,我就知道奶奶吃了一条还是两条。”
  李不安刚跨上一步,老刺猬伸手严厉地抓住了他。老太太侧耳听着动静,突然放声大哭:“我儿子不孝,每次烧鱼的时候,老是吃掉一条。我哪里吃得了两条鱼?明显是我儿子不孝,自己吃了,赖在我头上。”
  老刺猬跪下双腿,说:“娘你摸摸,儿子跪下了。儿子不孝,确实是我吃了一条。娘骂得对,儿子明天再去摸两条鱼来。”
  老太太止住哭泣,冷着脸不说话。
  李不安小声说:“奶奶吃了两条。”
  老刺猬呵斥道:“胡说。”
  “两条。”
  “一条。”
  “两条。”
  老刺猬恼了:“我揍你个小王八蛋。”
  老太太快活地嚷嚷:“该揍该揍。”
  
  回去的路上,李不安赌气走在前面不理老刺猬,他撅着嘴,步子甩得很开,两条手臂也甩得很开。这样走了不一会儿,他的肩膀那儿就酸了,脚后跟也酸了,嘴也酸了。但是他努力维持着这些姿势,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老刺猬也该说话了。
  果然老刺猬立刻说话了。
  “不安,你这口气赌得这么长?”
  李不安说:“长着呢,没个完。”
  老刺猬说:“我没揍你……我真应该揍你。幸好老太太没再哭出来,她如果听了你的话,想不开,再哭起来,我就揍你:老太太不能多哭,她的眼睛就是哭瞎的,说是瞎,其实还透着一点光,还能看见太阳,看见红颜色跟绿颜色,要是再哭,一点光都不透了。”
  平安说:“我也透着一点光。有太阳的时候,我看见的人都是一团光。”
  李不安软下来,他的嘴不撅了,手和腿也不甩了。
  “是吃了两条鱼。”他说。
  “老刺猬知道,老刺猬也撒了谎。你看不起老刺猬了?难道你就不弄虚作假?你把砖头捏在手心里当磕头声音,你以为我没看见?老刺猬不拆穿你的把戏,因为老刺猬想,又要你磕头,又要你磕出声音,确实为难你们。作弊就作弊吧,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李不安撅起嘴,这次他是难为情。
  他说:“爹,奶奶像是不爱见你。”
  老刺猬说:“爹的父亲——就是你爷爷,年轻时吃喝嫖赌,把奶奶一份家业败光了。这不算,你奶奶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四个闺女,一个儿子。四个闺女被你爷爷卖掉三个就剩老刺猬的大姐。后来你爷爷变卖了家里最后一点家当,走了以后,再也没回来。奶奶就整天哭,把眼睛哭瞎了,开始恨丈夫。老刺猬的声音特别像你爷爷,所以你奶奶一听见我的声音,心里就不舒服,就要找事情闹。不安,万事都有由头的,说像水有源头,不能光看表面。你看河上面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河下面什么事情没有?”
  李不安说:“爹,您老人家是在教育我,我听懂了,万事不能光看表面……”
  老刺猬赞叹道:“不安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将来有大出息,就是心窄了一点。这也无妨,将来成了男子汉大丈夫,心自然就宽了。”
  李不安说:“我什么时候成男子汉大丈夫?”
  老刺猬说:“等你喜欢女人的时候。”
  瞎子平安说话了,他一直跟在李不安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李不安,他的鼻尖冒着油汗,脸蛋红红的。
  “爹一句话都没和我说。爹偏心。李不安聪明,难道我就不聪明了?我会写的字比他多,我写的笔画比他好看。爹说喜欢女人就是男子汉了,那我现在就是男子汉了……我喜欢月香,我就是喜欢月香,一点不假。”
  
  第十三章
  
  李不安说:“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
  老刺猬说:“什么大事?杀人、放火、偷盗?告诉你,任你是什么大事,到了老刺猬这里,也化成小事一桩。老刺猬的大事就是让你们两个人吃饱,教平安写一手好字。”
  李不安抖着声音说:“在火车上……有一个女人,叫章四瓦。她让我坐在她旁边,给我吃东西。她把我叫到厕所里,叫我脱光我的裤子……”
  老刺猬和平安一起放声大笑。平安问:“脱光了裤子,冷不冷?冷不冷?”李不安惊魂未定地讲:“不冷,不冷。”老刺猬忽然地打个喷嚏,又打了一个,说:“快走吧,我觉得冷呢。”
  三个人深夜里走到家里,老刺猬一头倒在床上不动了。李不安说:“爹,你一路上打喷嚏,估计是感冒了。不安给你烧一碗姜汤喝下去。”
  李不安烧好姜汤,端到老刺猬床边。老刺猬用一只手撑坐起来,咕噜咕噜地喝干净。喝完了,像才想起似的,问李不安:
  “你说那个女人叫什么?章四瓦?”
  李不安说:“是。她就是叫章四瓦。”
  “以后一个人乘火车小心点,火车上什么人都有。有杀人犯、人贩子、吸毒的、嫖客,还有一些女人,专门在火车上找男人,采阳补阴。”
  “爹,啥叫采阳补阴?”
  “你是阳,她是阴。她采你,补她。”
  “原来我还能补人?”
  老刺猬舒开满脸皱纹,裂开嘴巴笑了。老刺猬不生病的时候,满脸皱纹是褐色的,他一生病,褐色的皱纹蒙上了一层灰色,他喝了一碗姜汤,感觉也没好起来,脑袋越发昏沉沉,昏沉得头颈都支撑不住了。他的手脚冷得像冰块一样栽倒在枕头上,牙齿开始打战。他看见李不安还站在床边,心里有千言万语叮嘱这个少年,不知从何谈起。
  “不安。”他轻轻地唤道,“明天开始起你必须多做一点活,捡煤跟割草赚不了多少钱,你到庄老头家里去借几斤花生到火车站摆个地摊,卖得好不好,全看你的命。”
  不安说:“是。”
  过了一会儿,李不安爬上老刺猬的床,睡在老刺猬的脚边。说:“爹,我看你冷得全身发抖。我睡在你的脚后跟,你把脚放到我怀里,不安给你暧暧脚。”
  李不安搬起老刺猬的双脚,揣到自己的衣服里面,一直焐到天大亮。
  
  老刺猬起来吃早饭了,他显得精神很好。一边喝粥,一边笑着说:“李不安把老刺猬我的臭脚焐了一夜。老刺猬是采阳补阳。”
  吃好早饭,老刺猬带着李不安往镇的西边走,走到镇的尽头,几间大瓦房屋,老刺猬喊起来:“庄老头,庄老头。”
  屋里一个声音“嗡嗡”直响:“你进来就是。”
  李不安跟着老刺猬进去一看,只见屋里到处堆放着生花生。老刺猬说:“花生多少钱一斤?”庄老头说:“谁要?你要?八分钱一斤。”老刺猬说:“这是我干儿子,赚点路费到青岛去。你和我老刺猬做生意,肯定是蚀本买卖……五分钱一斤……先赊五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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