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李不安皱起了眉头:“平安,你说的这一番话我好像在广播里听到过。”
  平安急急地否认:“怎么会呢?我们再说原先的话题……糖纸也是东西,我看它比东西还要珍贵。我还带着它们,就在我棉袄贴着胸口的地方。其实我也分不清好人坏人,就像曹疯子,他杀了他的老婆,还坐了牢,他是个坏人,但是我看他又像个好人。这些问题真是搞不清楚。老刺猬活着的时候,老说平安脑子聪明,这么聪明的脑子应该上大学。我看我不太聪明,就是上了大学也不能算太聪明,因为有些问题我实在搞不清楚……也许有一天我的眼睛明亮了,这些问题就搞清楚了。”
  李不安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近处的树一棵接一棵地飞快地朝后掠去,显得十分焦灼,他的心里隐隐地也有些焦灼了。他一焦灼就开始想念一些人,他把家乡的人一个一个地想过来,想到小翠子,就对平安说:“喂,平安,分两张糖纸给我。我回去的时候,小翠子肯定会问我有没有带给她什么东西?我说没有。她肯定会叹口气,而后什么也不说,就当没问过这句话……你快点给我,小气鬼。”
  平安把手伸到棉袄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摸出两张糖纸,其中一张还是破的。他讪笑着说:“不好意思,这张糖纸原本就是破的。不知怎么的,一摸就把它摸出来了。”
  李不安说:“平安,你真不够朋友。你不如张小明那么好,张小明为朋友两肋插刀,他敢陪着我去杀人放火,别说是两张糖纸头了。”
  平安不服气地咕哝:“张小明,又是张小明。张小明是瞎子吗?他看得见东西,能跑能跳,能爬树,能玩弹弓,能下河游泳,能玩纸牌,还能两肋插刀……我就是想两肋插刀,也插不准。”
  第二十章
  两个人从火车上下来,又转了好几次公共汽车,八九天以后的一个傍晚,他们在县城里了。李不安在汽车站门口看见那个新疆女人了,新疆女人守着她的小摊子,摊子上有几个卖不出去的黄黄的冷馒头。她看见李不安,瞟了一眼,没想起来,又瞟了一眼,马上惊愕得捂住嘴。她看着李不安慢慢地若无其事地走近,紧张地说:
  “你回来了?你爸爸早就回去了。他到我这里来找过你,说了两句话就走了……就两句话,我一直记着:我儿子到你这里来过没有?你看上去过得还好。”
  李不安向她伸出一只手:“馒头给我两个。我和他上一顿没吃,饿得路都走不动了。”
  新疆女人给了李不安两只馒头,就什么也不说了,收拾起她的东西,嘴里叽里咕噜地唱着歌回去了。李不安想:爸爸回家了。他到了什么地方然后再回去的?他现在在家里,是不是躺在床上,手里捧着他的“毛选”,看得有滋有味?妈肯定在厨房里忙她的菜。
  还是先回家吧。
  李不安已经身无分文了,他们两个人要走着回去。从傍晚走起,到明天早晨就到家了——也许会再晚一点,因为平安走路不太利索。但平安说:“谁说我走路不利索?我跟得上你的步子。要到家了,我心里喜洋洋地,浑身轻快得像一只蝴蝶,或者说像一只鸟,像一片云……可怜,这些东西我都没有见过。”
  李不安想起去年,有一次他从家里走到县城去找父亲,走了一夜,结果没找到父亲,只看到了新疆女人。从去年秋天起,他就没有见到过父亲。虽然父亲李梦安动不动就叫他跪在地上思过,但他还想念父亲的。
  走到火葬场,李不安对平安说:“走,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歇歇脚。”两个人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平安靠在墙了,嘴里哼哼着,舒服得闭上了眼睛。李不安小声地对自己说:“睡吧睡吧,睡一觉再走吧,这样才有精神,说不定李梦安和朱雪琴两个人正拿着大棍子等着你呢。大棍子打在身上很疼,你要养好精神准备挨打。”平安睡了一会儿,心里有点不踏实的样子,就站起来,伸出手去摸摸墙,说:“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这面墙光溜溜地,是什么好地方?”他伸长头颈到空气里嗅嗅味道,说:“我觉得这地方有些古怪,我浑身骨头里面都不舒服起来。我还听见一些声音,像小鸭子叫,也像老鼠叫……”
  他摸摸他们一路上带着的公鸭子,说:“李不安不告诉我,你说说,是什么东西在闹?”
  李不安咕咕地笑:“是鬼叫。”
  平安一下子煞白了脸:“莫和瞎子开玩笑。”
  “这是火葬场。”李不安说。
  平安马上哆哆嗦嗦地拎起他的竹篓子,捡起他的竹棍,惊恐地叫道:“哥,快走。火葬场里有鬼太多,又是陌生的鬼,你我两个人对付不了的。”
  他大踏步地先走了,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鬼来了!鬼来了!”
  他们缓慢地走在公路上。三月初了,一弯眉毛一样的月亮冷峭地贴在树梢上面的天空上,满天星斗,等待深夜里闪烁出最明亮的时刻。车子一辆接一辆地过去,每过来一辆汽车,李不安就伸出手小心地护着平安,防止平安被擦身而过又疾驰而去的汽车撞倒。
  后来,汽车就越来越少了。李不安拉着平安的手走到了路中间。“平安。”他说:“我们走到路中间去,这里好走一些。你不要怕,我们听见汽车响再到边上去,来得及的。”平安恶狠狠地说:“我才不会害怕呢。谁压死我,谁倒霉,他得赔一大笔钱给我。我一个亲人也没有,除了你。所以,你就把这一大笔赔来的钱收起来,把我随便朝什么地方一埋——埋得深点就是了。然后,你就带上这一大笔钱,再到青岛去找陶二三,也许她回她的娘家了——难道她总也不回娘家吗?”李不安说:“其实我不想看她了,其实她和我没多少关系。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就是想去找她?”
  两个人拖拖拉拉地走到半夜,脚步越来越沉,都耷拉着脑袋,张着嘴喘气。李不安说:“平安,我一点都不瞌睡,真的,我精神怎么这样好?我看你不行了。”平安说:“我也不瞌睡,真的,我的精神也好着呢。”李不安说:“我们走在路上无聊。我们给这只鸭子起个名字好不好?这只鸭子,我要一直养在家里,不许谁杀掉吃它的肉。等它死了以后,就埋在我家门口的大楝树底下。我家门口的大楝树真是大得不得了,不生虫,开紫映映的小花,一串一串的,有点药味,蜜蜂不喜欢叮它,嫌它苦。它结黄的果子,也是一串一串的。小翠子把果子剥去皮,用果子上面的肉洗手,当肥皂用。”
  平安说:“……这只鸭子叫声响亮,就叫‘响亮’怎么样?你说不好?那我另外给它起一个名。这只鸭子是公的,我们就叫它小雄好不好?还不好?那叫它小黑或者小白,它的羽毛不是黑白相间吗?”
  李不安说:“它又黑又白,咱就叫它杂种。”
  平安一听高兴了,精神也上来了,说:“哈哈哈哈。杂种,杂种,杂种。你听见没有?你叫杂种。杂种这几天不高兴,因为它一个老婆也没有了。”
  
  快了,家就在前面了。
  孙二爷走在路上,每天,他都起来得很早,到各处走走、看看,然后到他大队部的办公室去。他和李不安就在路上碰到了。孙二爷正要横穿过公路,到公路对面去,他看见李不安,马上站住了,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李不安,心里很复杂,眼睛里也很复杂,看着看着,李不安越走越近,他满眼里都是沧桑了。
  李不安一看见孙二爷,立刻挺起了胸膛,他对平安说:“平安,我的仇人就在前面的路上看着我俩,我俩马上要走过他面前。所以,我膝盖骨直了起来,我的腰也直了……”
  平安说:“我的腰也直了,我的膝盖直不了。可惜我不能扔掉竹棍走路。这样也好,我的脚和竹棍一起跺在地上,会发出很多声音……”
  李不安和平安昂首挺胸地走近孙二爷,又目不斜视地走过孙二爷。李不安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平安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们两个人,留给孙二爷两个挺得直溜溜的背影。孙二爷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还是站在那里不动,看着李不安。李不安站了很远,猛地转过身,只见孙二爷呆呆地看着他,他就对平安说:“平安,这回我回来,觉得孙二爷并不那么坏了。我不想烧他家的草堆,也不想烧他家的屋子了。以后我当了军官回到家乡,看见他,就对他讲:孙二爷……不,不能叫他孙二爷,叫他孙什么……就叫他老孙吧。老孙,最近,你的工作开展得如何?你家小三子的病好了没有?你是不是老老实实地回避着朱雪琴,她和你说话,你也只当没听见,远远地躲着她。她说要给你做个西瓜鸡,你说吃不得吃不得,我一吃就拉肚子……老孙啊!我的手枪里装满了子弹,对准你后脑勺‘啪’地一下,你就完蛋了。但是我想,我想想,节约节药子弹吧,咱还要和美帝国主义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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