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那姑娘大大咧咧地说:“你们先走,我随后就进去。”先前说话的那一个说:“看你的本事。”另一个说:“你小心点。动作要快。”
  于是那两个小伙子用力挤进人群里不见了。
  李不安看见那两个小伙子已经检好票进站了,他们大摇大摆地朝站台走去。
  留在人群外面的姑娘突然发起疯来,疯狂地推搡着人群,叫着:“等等我,等等我,我在后面。”她根本无视那个胖女人,她活像是一个被亲人误扔下的可怜姑娘,她非常着急,因为她的票在她亲人那儿,而她的亲人已经检好票了。她疯狂挤过胖女人的身边时,看也不看胖女人,只是一个劲地叫喊:“他在前面,我的票在前面。你等等我。”可怜的胖女人当然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她张开她厚厚的嘴唇,看着姑娘通红的脸,心里替她用劲。
  这是李不安看见的。
  李不安在车站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还清洗了外衣和外裤。几天后,他如法炮制,扮成一个被舅舅误扔下的外甥,费尽了全身的力气,从人群里拼杀出来,经过那个厚厚嘴唇的胖女人,看也不看,拼命地向前去找他的“舅舅”。
  李不安混到列车上去了。
  他踏上了到青岛去的路程,只是为了看一个名叫陶二三的女人。一个陌生的,与他的生活没有任何纠葛的女人。
  第十章
  看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与他生活没有任何纠葛的女人,这是少年李不安这趟旅行的目的,也许只是旅行的借口。谁知道这里面的真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的父亲不见了,他母亲在他眼皮底下失贞了——是一个母亲的失贞,而不是一个女人的失贞。
  他不喜欢妈妈被父亲和他以外的男人侵占。
  他在列车里游荡。
  他看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在看他,所以他走过去的时候,还把头向后扭着,看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结结实实地稳坐在座位上,靠窗的边上还留着一小块空位子,她把她的腿放在空位子上。李不安从女人看到空位子,又从空位子看到女人。
  那个女人向他笑了一笑。
  所以李不安过了一阵又走回去了。
  女人长着一张圆圆的脸,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大而微凸的眼睛,眼尾很长,一直向发际那边斜过去。她张着嘴,露出一口白而长的牙齿。李不安喜欢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会说话,像他的母亲。李不安不喜欢她的牙齿,她的牙齿在灯光下发出幽蓝的光。
  李不安看着那女人和她的空位子,不走了。
  那女人把腿放下来,招招手,李不安走过去坐下了。那女人套着她的耳朵小声地说:“没买票吧?”
  李不安把头偏过去,女人嘴里嘘出的热气让他感觉不舒服。他把头偏过去一点以后,又把身体朝窗户那边挪了一点,他就像一只贴在墙壁上的蝙蝠。他看看窗户,窗户里隐隐约约有个他,他后面隐隐约约有许多人在吃东西。
  女人解开一个包,对他说:
  “你看,我带了这么多吃的东西。”
  李不安咽着口水转头去看,这一看,他的肚子像只青蛙一样鸣叫起来。女人的包里有鸡蛋饼、卤蛋、咸肉、一只烧鸡。女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了这么多的东西?有一个男人,说好跟我一起走的,结果他没来。我在检票口等啊等的,不相信他不来。上了车,我还在望着,不相信他不来。车子开了,我还在想,说不定他一下子就站在我面前了,吓我呢?”
  李不安说:“你一个人肯定吃不了这么多的东西”。
  女人点点头,说:“我一点东西都吃不下。你吃吧,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李不安说:“你真像我妈”。
  李不安开始吃东西。
  他消灭了那只烧鸡,吃完了一大堆卤蛋,又朝肚子里塞了两张蛋饼。最后,他把一大块熟咸肉放到眼前欣赏一下,恋恋不舍地放下了。他吃得太饱了,肚子挺着不能动弹。他吃得浑身麻苏苏地,四肢百骸软绵绵的。他打了几个饱嗝,静静地体会吃饱后的感觉……过一会儿,他的身上痒起来,他随手就在痒的地方抓了一把。
  “吃饱了痒,怕是虱痒”。女人说,伸手在李不安抓过的地方抓了几下。
  李不安脱下毛线衣,在上面认真地找起来,那个女人也凑上来看。女人说:“这边有一个……哎呀,那边有一个,冒出头来了……”李不安不好意思地捉了一个又一个。捉好以后,他穿上毛线衣半躺在座位上,心还在“怦怦”地跳着,整个人还是慌乱着,脑子里响着女人的声音,“这边一个……那边一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捉了几个,四个或者五个……刚才心慌乱得不行,没有点数。现在好多了,又空闲着,不如想想捉了几个。
  李不安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其实他在回想到底捉了几个虱子。他一个一个地清算过来,头皮也跟着一阵一阵地发麻。到后来,他不仅头皮发麻,浑身也跟着起鸡皮疙瘩。他觉得这样子特别有趣,就使劲地回想,头皮使劲地发麻,浑身一阵发冷,然后又一阵发热。
  女人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身上还痒?你不要不好意思,皇帝身上还有几个虱子呢。来,你把裤子脱下来,我给你看看。”
  李不安把裤子脱下来递给她,说:“阿姨,你真像我妈,我妈就是这样关心人的。我离开家的时候没有告诉她,她会难过的。我不想告诉她,我到青岛去看一个人,那个人,我爸爸见过,我妈妈也见过,就是我没有见过。我看过这个人以后马上就回家。”
  那女人说:“……哦,你把毛线裤也脱下来给我看看。”
  李不安说:“不行。脱了毛线裤我就剩短裤了,我忘记带棉毛裤了。我不能脱得剩下一条短裤,我爸爸叫李梦安,他从来都是穿着长裤的,就是很热的夏天,也从来不穿短裤出去。我妈叫朱雪琴,她一年四季都穿着笔挺的长裤。”
  女人说:“你怕别人看见?那这样吧,你跟着我到那边去。我非得把你裤子里的虱子捉出来不可”。
  李不安说:“裤子里不痒。”
  女人说:“谁说不痒,你不好意思呢。”
  女人拉着李不安的手,走进厕所。一个乘警看见了,说:“哎,厕所里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女人头也不回地说:“我儿子屁股痛,我给他看看。”乘警说:“屁股痛?车上有医生,给你们找一个吧。”女人气冲冲地说:“算了吧,大家都睡觉了,你也去睡吧。”乘警说:“哎,我好心得不到好报,你这个同志真是少见。”女人回答:“我心烦着呢,你不要来打岔。”
  女人锁上厕所门,对李不安说:“你把毛裤脱掉。”
  李不安脱掉毛线裤。
  女人说:“你把短裤也脱掉。”
  李不安脱掉短裤。
  李不安脱掉短裤以后冲着女人笑笑,他不知道女人想干什么,他不怕这个女人,他想:我李不安,怕过谁呢?他之所以脱掉毛线裤又脱掉短裤,是因为坐了这个女人的位子,又吃了这个女人的烧鸡、卤蛋和蛋饼……他还想吃那块香香的熟咸肉。
  李不安穿上裤,说:“有点冷。真的有点冷。这里很臭,我们出去吧。我毛线裤里没虱子,短裤里也没有,你都看见了。”
  女人说:“好……好,这里确实很臭,我们马上就出去。你毛线裤里没虱子,短裤里也没虱子,我都看见了……你叫什么名字?”
  李不安:“我叫李不安。”
  女人说:“我叫章四瓦……我爹妈生了六个闺女,大的叫章一瓦,二的叫章二瓦……我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我爹上过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我的身世简直太复杂了,一时半刻说不清。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李不安,我生了三个闺女,没有儿子,你让我摸摸你的裤裆吧。”
  李不安想了一想,同意了。
  女人又说:“让我这样来一下。”
  这样来了一下以后,女人突然邪笑起来,问:“李不安,你几岁了?”
  李不安断断续续地说:“十……十……一。”他不喜欢女人的笑声。
  女人说:“小是小了点……李不安,你把手放在我这里……再放到那里。我真是个可怜的女人,我心里特别烦特别热……现在我好多了,心里凉了下来。李不安,你穿上毛线裤,别受凉了。受了凉就是我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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