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李不安一听,扭头就走。
小翠子的妈丧魂落魄地空着双手,嘴里说道:“小翠子死的时候说,你对她说,你在飘雪的时候就回来了……飘了七八场雪花你也没回来……小翠子的坟在乱坟岗里,靠小河边,一个最小的坟头,有只小花圈还在那里,是小学校送的……你去看看她吧。”
第二十一章
李不安记起来了,他走的那天早晨,他遇到了小翠子。小翠子在割草,大黄狗跟着她。小翠子说,瞎子给她算过命了,她活不长,活不过春节。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那时候,村子里还有芦花在飘着,他就说,飘芦花的时候回来。小翠子说,不行,飘芦花的时候她早就死了。所以他有口无心地说,那就飘雪花的时候回来……再后来,就忘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乱坟岗不远,走过去半个小时就到了。
太阳热了,泥土变得温暖起来,土壤深处的水分开始朝外面渗透,使得空气里有一股酸涩的味道,这股味道告诉人:土壤解冻了。
在解冻的土壤里有什么?有小翠子好看的头发。小翠子又长又黑的头发给严寒冰在土壤里,拉都拉不开来。现在解冻了,她从土里拉出她长长的黑发,不知对谁露出甜甜的微笑。
蚂蚁成群结队地从草根里爬出来,苍蝇栖在枯草的顶端,在风中惬意地飘荡。第一只蝴蝶是不是早就从它的窝里爬出来,在太阳下面晒它麻木的翅膀?鹅和鸭子在没有冰块的河里欢快地嬉闹……生命极端膨胀的地方,就是生命大量消亡的地方。李不安朝乱坟岗去的路上,看见了一只死麻雀、一只死蛤蟆,一头灰色的野兔子只剩下了部分躯体躺在向阳的草坡上,那只死麻雀干瘪得只剩下羽毛,死蛤蟆紧紧地贴在地上,好像是地面生出来的一块斑,它一定是在寻找一条合适的河流产卵。这是一只早早离开冬眠的蛤蟆,是一只强壮的蛤蟆。而那只野兔子,它的眼睛看着天空,混浊的眼珠已不能反射太阳的光芒。
能看见乱坟岗了,在午后的太阳光下面,它显得坦荡而平凡。在满月的照耀下,它是妖冶的;而在下着雨的时候,它则万分诡秘;刮狂风的日子里,这里萤火点点;天气晴好的深夜,这里鬼声啾啾。
小翠子就住在这个地方。
乱坟岗的边上,有两间茅屋。曾经住过一家三口,后来他们就搬走了。李不安倚在茅屋的墙上,满怀困惑地看着乱坟岗……他闭上眼睛抬起头,让太阳晒到脸上,慢慢地,他觉得太阳把他晒红了,晒得有点透明。他的身体轻如羽毛,与空气融为一体。他飘起来,慢慢地飘起来,飘在空中。离了躯壳的李不安,在他的知觉的指引之下,(清澈而无所不能的知觉)沿着乱坟岗的边缘飘浮了一圈。他看见了大大小小的一些坟茔,整齐的或者破败的,新的或者旧的,高大魁梧或者矮小瘦弱的……他看见了小河,河边上长着隔年的芦苇,曾经被冬天的冷风肆虐过,全部折断在水里。小翠子的坟就在这里,小小的一个土堆,仿佛赶集,因为人太多,她被别人挤着挤着就挤到了潮湿寒冷的水边。这是一条寂寞的河,因为寂寞而永远冰冷,靠近它的土地也永远不会温暖……她的坟边有一只小小的花圈,上面的字依稀可见……他看见小翠子的坟,就像看见了一棵树、一块石头,或者一片云……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所以他无哀无悲。他又飘回来了,看见坐在茅屋墙边晒太阳的自己——又一个李不安。他想,又一个李不安,一个李不安看着另一个李不安。分解成两个的生命,在空中的看着在地下的那一个。一个世界里,有两个自己,一个凝视着另一个……一个消亡了,另一个还在吗?
还在。
李不安睁开眼睛,从茅草屋的墙边站起来,没有再看乱坟岗一眼,走了。
第二十二章
李不安回来以后,父亲李梦安一共找他谈了三次话。第一次就在李不安回来的当天晚上,吃好晚饭,李梦安对李不安说:“你知道你今天睡什么地方吗?”
李不安马上回答:“当然知道,厨房的草堆里。”
李梦安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你说得不错。不过,平安不睡厨房,平安没犯错误,就你一个人睡。”
平安说:“我不喜欢睡草堆里面,草堆里面有跳虱。我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睡过草堆……要不然,我陪你睡。”
李不安说:“不。你没犯错误。我才犯了错误。”
李梦安严肃地说:“一个严重的错误。”
朱雪琴在厨房里转悠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给李不安关上门。李不安身上盖着一床棉被,身下垫着一床棉被,棉被下面是软软的稻草。他宿在棉被里面,舒服得动都不想动一下,舒服得只想叹气。
朱雪琴回到房间里,一看见李梦安,脸就“刷”地挂了下来,冷若冰霜。李梦安对她说:“嗨,你的脸一下子拉长了,就像一张马脸,一点也不好看。”朱雪琴说:“我不好看,我没有新疆女人好看。”李梦安从床上挺起来,恼火地说:“新疆女人有味道,孙二爷怎么样?”朱雪琴厚着脸皮说:“孙二爷没有新疆女人有味道,新疆女人身上都是羊肉的腥膻味道。”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怔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李梦安抓起他的“毛选”翻开来看,朱雪琴也抓起她的菜谱有一搭没一搭地朝心里记。
李梦安开始念:
第二,中国的革命,它反对的是什么东西?革命的对象是什么呢?大家知道,一个是帝国主义,一个是封建主义……
朱雪琴也开始念:
鸽蛋十只,黄鳝两条约三百克,大河鳗两条约三百五十克,肥膘虾茸一百克,火腿一百克,鸡肉一百克,熟笋五十克,鸡毛菜二百五十克,高汤五百克,绍酒一百克,酱油二十克,葱二十克,姜二十克,蒜泥二十克,花椒一十五粒,……
李梦安念了一阵,放下书,推到朱雪琴身边,搂住她,说:“算了,我们不要这样斗气。这样斗气像两个小孩似的。我问你:我从回来那天算起,没有和你吵过架,是不是?你点头了,说明我没有瞎讲。我从回来那天起,从来没有辟过谷是不是?该吃饭时吃饭,该爱你时爱你,是不是?你点头了,说明我说的是实话。我们两个人,谁也不提新疆女人和孙二爷,好像他们没有存在过一样,是不是?你点头了,说明我没说谎,其实,新疆女人和孙二爷都是过去的事,我们都不愿意讲,因为讲了对我们的生活没有一点一滴的好处……我们今天管不住自己的嘴,终于讲了出来。为什么在今天这个喜日子说这些难听的话呢?儿子今天回来了,我没打他没骂他,让他睡一夜厨房作为惩罚,这不算过分。况且你又拿了被子给他垫在下面,我也只当没看见。他睡得那么舒服,就像睡在宾馆里一样……看上去我们是为儿子睡厨房的事情吵,其实不是。我们一直就想吵,是不是?你点头了,我的猜测是对的。今天是最合适吵架的时候,因为今天的日子既不好也不坏——儿子回来了,日子不坏了。但我们的处境并没有因此而好起来,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觉得前途不妙。所以,今天一定要吵架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今天儿子回来,我特别有想法,这么大一点的小孩,会跑到青岛去看一个陌生的人,这是一种精神。我想,小孩子都有这种精神,我们做父母的,更要有这种精神……当然,你总在做各种好吃好看的菜,我总在看美女图,这都是人的一个盼望……我们为什么不盼望到一起呢?我们为什么总是各做各的呢?我们为什么不找一件事情一起做呢?”
朱雪琴柔顺地说:“你说了这么多的话,我的气也消了。今天确实是个吵架的好日子……我们一起做些什么呢?”
李梦安恶狠狠地说:“咱们什么都不能做……咱们生小孩还不行吗?”
朱雪琴仰天倒在床上,大笑。笑完,她把毛茸茸的头移到李梦安的膝盖上,若有所思地说:“一起生个孩子……一个女孩子,漂亮的女孩子,名字就叫李平静或者李瓶(平)儿。”她又笑了,妩媚地斜着眼睛看看李梦安。
李梦安说:“快。大干快上,力争上游,只争朝夕。我们说干就干……我来给你脱衣服。我听人家说,生女儿,动作一定要温柔,要细致,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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