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棉花和布堆在一起,看一眼都觉得温暖。
老刺猬总是对自己说:“你命大,死不了呢。咳一阵也就过去了,发热算不了什么,轻轻地撑一撑,也就过去了。看医生、吃药、打针,那都是骗人的,白浪费钱。不安和平安等着用钱呢。”
但是这一次老刺猬感觉不大妙,他觉得身上越来越烫,每天都增加一点烫。他对自己说:“老刺猬的额头上,现在能烤熟一条大鲤鱼。”除了咳嗽,他还喘得厉害。镇上有一个卫生所,里面的乔医生认识老刺猬,他走过老刺猬的家门口听见咳嗽声,就站在门口说:“老刺猬,我是乔医生。我听见你咳了十来天了,你到卫生所去挂个号,看看。你吃了什么药没有?”
“没有。我什么药都没吃,以前也这样咳过,咳了一个月呢。”老刺猬慌忙说。
乔医生说:“我不是非要你花钱不可,我听你咳嗽的声音不对,不要转成肺炎了。你有没有温度?”
“有。额头上烫着呢,能烤熟一条鱼……今天能烤熟一只鸡——一只三斤重的鸡。”
“老刺猬,我要上班去了。回头我给你带点消炎药、咳嗽药水、退热药,不过不要和别人说,一个人都不能说,你一说出去,这一镇上的人马上就会知道,都会说我乔医生拿了公家多少药品,那么多的嘴巴传来传去,传到后来我乔医生就是个大贪污犯。”
乔医生下班的时候,给老刺猬带来了消炎药、退热药。咳嗽药水。老刺猬吃了一天,感觉好了点,就从床上撑起来。对李不安说:“不安,老刺猬托你一件事情,你去办。办得成就办,办不成就回来……镇上那个裁缝孙大头,四年前,他在镇上租了一间门面房,开个裁缝店,以前他只在镇东边靠乡的地方做活。他说要买一架好的缝纫机,来求我。我就借给他十块钱,没想到他就此不还了,老刺猬从来不会对付耍赖的人,老刺猬可怜他,一个男人,为了十块钱老是耍赖。老刺猬厌恶他,在路上碰见他总是掉头就走,理也不理他。”
李不安说:“孙大头家里有只猫。”
老刺猬说:“一只老猫。”
李不安说:“一只老是吃不饱的猫。”
李不安站在孙大头的裁缝店门口,从门口望进去,只看见孙大头黑呼呼的身影像一座塔,立时就觉得矮了三分,气也短了三分。他想,可不能给敌人知道这些情况。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跨进裁缝店。裁缝店也就是一间土屋子,一扇门,一扇窗,李不安从太阳底下走进去,眼睛一黑,什么都看不见。
“孙大头,我来了。”他说。
面孔黧黑肥胖的孙大头在案板上裁衣服,闻声一愣,旋即转过身来。
“你是谁?谁叫你来的?”他气势汹汹地问。
“我爹老刺猬在家里病着,他叫我顺便来问问你,你欠他的十块钱什么时候还?”
孙大头咧咧厚黑的嘴唇,轻描淡写地作答:“早就还他了。难道借给人家钱,就要收了一次又收一次吗?这样你们不是要发大财了吗?以后我也这么干,不用当裁缝了。”
李不安说:“孙大头,你想把我活活气死吗?”
孙大头接着说:“我若是有钱,再给你十块八块的,就当是救济。但是我没钱,我是个穷裁缝,我家那只猫都吃不饱。咪咪,过来,看看我们多瘦,可怜的东西。”
李不安一步从屋里跃出来,一面作好逃跑的准备,一面大声叫起来:“你家的猫瘦,可是你胖。你胖得像一只大肥猪。喂,你们快来看,大肥猪欠债不还。”
围了一群人上来。
孙大头从屋里踱出来,他的猫也从屋里踱出来,人和猫踱出来的样子有点相似。
孙大头仰天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突然动动手,又动动脚,呼哧呼哧地在门口练起了武功,一套武功练下来,有人对李不安说:“卖花生的小孩,你还有什么话说的?人家会武功,瞧,人家不揍你。”
李不安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他要是想赖,早点说,我就走了,何必拳打脚踢的,等会儿拿剪子裁布手肯定是发抖的,就像生了麻风病一样。”
李不安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酸酸的。老刺猬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好,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青岛。
在路上遇到平安,平安认真地在垃圾堆里东戳戳西戳戳,仔细地分辨每一件声响。他听见李不安的脚步声,脸色一喜,转过头去。
“孙大头还了几块钱?”他问。
“一分都没有。”
“他骂你了。”
“没有。”
“那我们就白白丢掉十块钱了?好人真是不能做。我以后不想做好人。”
“混账。”李不安骂道:“爹是怎么教育你的,我告诉爹去,让爹问问你,不做好人想做什么人?”
平安用袖口擦擦鼻涕,说:“上次我在街上,碰到一个瞎子,老瞎子想收我为徒,跟他一起在火车上偷钱……老瞎子说,瞎子偷钱,天经地义,别人还不敢碰你,因为你是瞎子。一年下来,吃穿不愁。”
李不安温和地说:“偷钱,我也想过……那都是小偷干的事,不是我们干的事,我们会写字呢……”
平安说:“那个老瞎子也会写字。”
李不安声音又严厉起来了,他现在俨然是当家人:“平安,回去。以后再不许说这些话……丢人现眼。”
平安紧张地拎起篓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李不安后面回去了。
有一天夜里,老刺猬身上的温度突然又升高了,他觉得整个人像一块铅一样,沉甸甸地往床下沉,床在他的重压之下,变得无限的柔软,无限地纤薄。他失声叫喊起来,李不安从他的床边过来了。月光在窗户纸上的破洞里透进来,他仿佛看见李不安的头上顶着一圈毛茸茸的月光,慢慢地移过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爹,你怎么啦?”李不安伸手摸摸老刺猬的头,吓得一跳,把手拿开了。“你烫得要命,吃两粒乔医生的药吧。或者上医院看看。”他说。
老刺猬沉重地摇摇头,他喘得像在拉风箱。
“今天是几号?”他问。
“十二月十六号。”
“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今年过年,只有你跟平安两个人过啦。老刺猬对不住你们……老刺猬要到那边去了……”
李不安大叫起来:“平安、平安,快过来!爹要死啦!”
平安睡得昏昏沉沉地,只听得“爹要死了,”来不及地就哭了起来。老刺猬喘着说:“我还没有死呢,不安,你是个好孩子……你想办法回你父母身边,你能回去。平安,你以后就只能在这镇上要饭了。可惜不知道你父母是谁……就是知道,也没有用。”
平安摸到老刺猬旁边,痛心疾首地说:“爹,你说过的,我学会了写字就不会再要饭了。”
平安放声大哭,李不安跟着哇哇哭叫起来。隔壁的唐寡妇在睡梦里醒来,听见平安和李不安的哭声,以一个女人的直觉,感到老刺猬活不过今夜了。她抓起棉袄拖到身上,一边扣纽扣一边啜泣,棉袄扣好了,人也走到了门边,一出门,就哭着数说起来:“睡觉睡到半夜更,听见你家有哭声,不知长来不知短,不知你是死还是活……”
一进门,只见老刺猬正睁大眼睛喘气呢,猛然想起应该去找乔医生,急忙一转身,走了。老刺猬问不安:“刚才来的是谁?”
李不安说:“隔壁的唐婶。”
老刺猬说:“她会照顾你俩,有什么事和她商量……不安的棉袄有没有做好……小唐,小唐,你过来,我说一句话给你听……”
平安说:“爹说胡话了。我去弄点冷水给他喝两口。他喊小唐,小唐是谁?难道是隔壁那个人,不会吧?”
老刺猬翕动着嘴唇,眼睛又盯着李不安了:“不安……我到天堂去了……我享福去了……凡人的烦恼都与我无关了……爹和你说一句话……爹要你原谅所有对不起你的人……爹知道,你想妈了……老刺猬想听你说说妈的好处……你大声说给我听。”
李不安跪在老刺猬的床边,开始回想朱雪琴的好处,一边想一边大声念叨:
“家里有好吃的东西,妈总是让我第一个吃……”
老刺猬说:“说下去。一直说下去,不要停……老刺猬听见了这些事,心里十分高兴。身上也不疼了不痒了……不要停。”
李不安朝床沿边挪了挪,拿起老刺猬的一只手放在自己两只手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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