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李不安把平安推开,他也想看看月香。他一看就看呆了。
月香长得真像小翠子,尖尖的下巴,两只杏仁眼。
两个人走过于大头家门口。于大头倚在门上,一根手指头在牙齿缝里抠着什么。于大头看见他们,把手指头从嘴里拿出来,指着他们说:“嘿,什么时候走?”李不安说:“夜里的火车。”于大头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嘟嘟嚷嚷地说:“好,好,有种!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要像我,空有一身本事,窝在这个破地方,不死也得死……我琢磨着也得找件事情做做,或者像你们一样,到外地去转他一圈再回来,人不知鬼不觉地,杀个把人,放几把火,玩几个女人,偷几箱子钞票……再回来。咦,我还没问你们,你们到青岛干什么?”李不安说:“咱到青岛去看你奶奶。”
两个人走过唐寡妇家门口,唐寡妇家门紧闭,里面黑灯瞎火地,不时传来某个孩子的咳嗽或者吸鼻涕的声音。这是最后一家了,李不安决定与唐寡妇告个别。
他敲门。唐寡妇在里面懒懒地问:“谁呀?”声调拖得老长。
“我和平安。”李不安说。
唐寡妇马上说:“家里没有煤油,灯点不着。黑灯瞎火的,我就不开门了。你送过来的鸭子刚才生了一只蛋。”
李不安说:“我和平安夜里的火车,走了以后不一定回来了,所以,跟您道个别。”
唐寡妇说:“孩子,一路顺风,命大福大。明天我就到菩萨面前给你哥俩烧炷高香,托菩萨保佑你们命大福大……我两顿没吃了,但愿明早能爬起来。我一爬起来就到菩萨面前给你们烧高香……”
里面一个女孩子声音尖尖地说:“妈,菩萨像不是给你藏到柜子里去了?你不是说不求菩萨了?”
唐寡妇有气无力地说:“求……求……”
两个人到了家了。明天,这个家就不是家了,它是什么,它会具有什么样的气息,李不安不知道了。虽然它的外形还是这样的,它还那么站着,迎着早晨的阳光,送别西去夕阳,但它不是家了。它是一只残破的蚕茧,曾经充满了生命的痕迹,一旦空了,除了蛹,谁也无法真正体味其中的滋味。
“爹,老刺猬。”李不安说,“咱和平安一起走了”。
他说了这句话以后,眼泪冒了出来,一滴眼泪“吧嗒”一声滴在地上,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竟会这么响。他转过头看着平安说:“平安,你哭什么?眼泪吧嗒一声滴在地上,把我吓了一跳。”
第十八章
李不安带着平安在夜里乘上了火车,一夜无话。次日早晨到了青岛。平安不喜欢坐火车,他和他的竹棍无法承受火车上的颠动,他在火车上就像在风口上一样站不稳。下了火车,两个人背着行李,抱着鸭子,走到火车站外面。平安说:“我肚子饿了,你呢?我去讨点早饭……你不吭声,算了。但是我们总有一天会要饭的。”
来到大街上,李不安瞄准一个行色匆匆的小个子男人,上前拦住他,对他说:“老同志,问个路”。那个男人站住了,睁大一双温顺的眼睛计较地说:“老同志?我不是老同志,我才三十岁,三十岁的人不能称为老同志。你说吧,你要到那里?”李不安说:“我和我弟弟要到东方一片红旅馆去”。那个男人凑近了看看平安,说:“哦,哦,一个瞎……两位带了什么东西啊?让我欣赏欣赏。哦,两只瘦鸭子,一只蝙蝠,这是什么?一条小鱼,毛笔、煤……你这竹篓子真是一只百宝箱……再让我看看你的帆布包……馒头干……可怜。你们肯定不想坐公交车,公交车又挤又不省钱。这样吧,我陪着你们走过去。我认识那家旅馆,那家旅馆的屋顶上插着一面大红旗,红旗上什么都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反正我上班也不着急,今天是批斗一个走资派,批了好几天了,没什么看头了。”
这个小个子男人热心肠地把李不安和平安领到一个地方,指着马路对面说:“你们看,马路对面就是东方一片红旅馆,看见没有?那面什么都没有的大红旗。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我就去上班,看批斗走资派。你们说,又没锣又没鼓的,光看几个人挂着牌子站在那里,有什么看头?”
李不安朝马路对面一看,只见一家小小的旅馆,门面上写着鲜红的五个大字:东方一片红。屋顶上插着一面红旗,红旗被风吹得不停地伸缩,像蛇吐信子。
李不安牵着平安走了进去。旅馆的窗口,有个女人朝他们喊:“两个小孩,过来过来……过来。”李不安一看,只见这个女人圆而白的脸上,长着一双笑眯眯的小弯月眼睛,上唇那里长着一层毛茸茸的汗毛,看上去四十多岁了,对人的态度是泼辣而漫不经心的,绝不是父母嘴里形容的那个美如天仙的陶二三。
“过来过来。”她着急地招手,“你们抱着鸭子进来,我一看就是想住宿的样子,是不是?住几天?外地人。”
李不安回答:“住几天?不知道。咱们说走就走,也许今天就走了。”
女人依旧笑眯眯地说:“说走就走……你这小孩有意思……你们带了些什么东西?两只鸭子。有一次一个山东人来住宿,带了一只猴子。他说那只猴子救过他的命,所以他到什么地方都带着它。他老婆不喜欢猴子,经常用扫帚打它的头……所以他就出来了。竹篓子里有什么?”
李不安嘴里巴甜甜地说:“阿姨,我拿给你看。这是蝙蝠,这是一条小鱼,这是煤块,这是一只小钵子……。你可能以为我们带着这些东西是玩玩的,不是。这是一方中药。蝙蝠加小鱼加煤块,三样东西放在小钵子里捣碎了,就是一方中药。它到底治什么病,我们要保密。”
女人说:“哦,你们哥俩真了不起,我不想知道你的中药能治什么病,我和我家里的人从来不生毛病,连感冒咳嗽也不生。你们到底要不要住下来?”
李不安问:“几块钱一天?”
“一块五。”
“那我们不住了,我们住到火车站去”。李不安说:“我们是来找一个人,问她一句话就走。这个人是你们这里的,她叫陶二三……她是你吗?”
女人笑了起来:“不是。我不是陶二三。陶二三是个大美人,我不是。你们是陶二三的什么人?”
李不安说:“我妈叫我们把这只下蛋的鸭子带给她”。
女人看看鸭子,说:“可惜她不在这里了。她早就不在这里了。她嫁了一个外地人,是个军官,那个军官到旅馆来看她的时候,带着勤务兵,勤务兵就站在门口,挎着枪……那个军官换防到外地去了,她也跟着去了……她没来和我们告别。她什么时候结婚的,我们都不知道,她嫁了一个出来带着勤务兵的军官,就没有必要通知我们她什么时候结婚了。你不提她的名字,我们都快把她忘记了……照我看,她就是在这里的话,你这只鸭子她也不会要的,除非你把鸭子熬好汤给她喝……她是那么娇嫩的一个大美人,她的手弱得提不起一只鸭子,有好几次,她提不动她手里拿的铅笔,把铅笔掉到地上了。不像我,两三只鸭子都能提起来……你吃花生吗?”
那个女人拿出一袋花生请李不安吃,李不安吃了一粒,抓了一把给平安。又抓了一把给平安,把他拉到一边问他:
“平安,这花生好吃不好吃?”
平安说:“好吃,香喷喷的。就是肚子越吃越饿。”
李不安说:“这位阿姨真好,照我看,看见她就等于看见陶二三了。看见陶二三,说不定陶二三的那个军官就站在他身后,看见我们去麻烦她,心里不高兴,拿出小手枪对我们一挥,说,两个要饭的,滚远一点。他就是不说话,我们见着这个带枪的人,心里也害怕。”
平安说:“哥。这么说,我们要把鸭子送给这个老太婆了。我不喜欢她,她说话的声音像个男子汉。我真想见见陶二三,她说话的声音一定像月香一样好听……送就送吧。我们就带着公鸭子回去,给它再配几个老婆……我去送,我要做做好人。”
平安摸到那个女人身边说:“阿姨,我们吃了您这么多的花生,不好意思。为了报答您,我们把这只下蛋的鸭子送给您留做纪念。您不要不好意思,上次我俩吃了人家一碗饭,就送了人家一头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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