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小三子开始叫了:
  “老大。”
  叫了一声,接着叫:
  “老二。”
  一个一个地叫下去,决不多喊一声,因为他叫一声,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就听见了,一个个地跑回来。小三子爬在炕上,撅着屁股,一只手指着里屋,惊天动地地喊一声:“上吊。”
  于是,老大老二老四老五,找镰刀的找镰刀,找人的找人,哭喊的哭喊。掇弄了半天,孙二奶一口气回上来,一看孙二爷不在,转身奔出屋子,这个女人奔跑的样子一点不像刚刚上过吊,像刚喝完一大碗热气腾腾的人参汤。是的,人参汤太热了,热得她浑身发热发燥,她只好一头扑进了河里凉快凉快。
  孙二爷就在这时出现了,出现在小桥上。他看见自己的女人在河里扑腾,几个人拖都拖不上来。就喝道:“你们都松开手,让她死。”
  寻死觅活的女人从河里站起来,水淋淋地,头发和衣服都贴在身上。她愣了,而后,她一边往岸上走,一边“哇哇”地哭出声来。走到岸上,她的双腿软得不行,就势往地上一坐,朝桥上的孙二爷喊道:“今天烧草堆,明天就要烧房子啦。没了房子,我只好带着一大堆小畜生回娘家,想一想都觉得没脸,还不如死了算了。”
  孙二爷说:“你给我回去,换换衣服,淘米洗菜,烧晚饭。”
  孙二奶看见他男人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把手背在腰后面,晃晃悠悠地走了。她伸长头颈,张着嘴,看着孙二爷渐行渐远,直至看不见,才屁股一抬从地上爬起来,对老大老二老四老五说:“愣站着干啥,没看见你爹拿了棍子到李家去了?他这一去,够那个骚女人受的。我就怕那棍子不结实,打两下就断了。”
  老大问:“打谁?”
  孙二奶咬牙切齿地说:“打谁?打那坏小子。那女人肯定会上来拉,你爹肯定会顺带着打她几下。老五,你悄悄地跟过去看看,回来把看见的跟妈讲。老四,你赶紧回去,小三子要撒尿了——他一用劲喊就要尿急,说不定已经尿在床上了。老大,你来扶我一把,让我站起来。狗日的,浑身软得像刚干完一场事。”
  
  李家冷冷清清的,像一座空宅子。孙二爷走到客厅里的桌子边坐下,把棍子“啪”地放在桌子上,俨然是这宅子的男主人,今天要教训他的儿子了。
  李不安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吊儿郎当地出现在孙二爷的面前,一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样子。孙二爷心里一着急,又一阵惶恐,手和脚一阵发麻。他发现自己十分虚弱,底气不足。他本来想好了许多说词要说给这个少年听,说到生气的当口,就抽出棍子在这少年身上打两下。打了以后,再说,一直说到少年心服口服为止。他对自己这一点是有信心的,他孙二爷,可是走南闯北的人。但是他一看见李不安若无其事的脸,马上就把所有的说词忘了,更提不起棍子。于是,他谨慎地在熟悉的词汇中寻找有用的词。
  他说:“李不安。你去烧我家的草堆,没烧成,是人民内部矛盾。若烧成了,连累了房子和人,就是敌我矛盾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落后就要挨打。这句话就是说,你不要以为是人民内部矛盾就没事了,人民内部矛盾里,落后分子就要挨打,你懂不懂?”
  李不安看着孙二爷和他的棍子,若有若无的摇摇头。
  这个摇头的动作给孙二爷及时地看见了。现在,该是孙二爷采取行动的时候了。孙二爷想,他不能提起棍子走近这少年,距离越近,危险就越大,这个少年冷漠地看着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他估计那两只手握着拳的。
  孙二爷的棍子飞了出去,落在李不安的身上。李不安头一个反应是:嘻,不疼!不疼!第二个反应是涨红了脸。
  他想,孙二爷该是他生活中最大的敌人了,这个人把他赖以生存的基础摧毁了。他直视孙二爷,唱起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他一遍一遍地唱,一遍一遍用大刀向孙二爷的头上砍去,直砍得孙二爷鲜血淋漓,眼见得活不成了……公安来捉拿他归案,他抓住房子上的草,双腿一蹬,上了屋顶,手一招,招来一片白云。云自动垫到他的屁股底下,把他带到天上去……接下来他参了军,立功,当了军官,带着勤务兵回乡,腰里别着小手枪。他的爸妈在村口接他。不,他不回家,他先去看看孙二爷,因为孙二爷并没死。他叫孙二爷转过身去,孙二爷不敢不转,他对着孙二爷的后脑勺开了一枪。“啪。”这下子,孙二爷彻底完蛋了。
  ……孙二爷从桌子边站起来,说:
  “罢了,罢了……”
  他走了。
  朱雪琴躺在厨房里,对孙二爷和儿子之间发生的一幕恍若未闻。
  李不安到厨房去找母亲,他觉得今天十分开心,需要吩咐一点什么。这一点,他和他爸李梦安一个模样。
  “妈,我想吃块蒸蛋糕。”他说。
  朱雪琴懒懒地走过去倚在门上,懒懒地回答:
  “我没空。”
  李不安说:“我嘴巴馋哩。”
  朱雪琴说:“你到隔壁吴半瞎子的酱缸里捞点酱吃吃。”
  李不安说:“孙二爷刚才用棍子砸了我一下,砸在我的心口上,隐隐地痛哩。”
  朱雪琴皱紧眉头,想了半天,说:“去捞点酱吃吃,就好了。”说了以后,她也被自己的话迷惑了,她想:为什么胸口疼去捞点酱吃吃就好了呢?
  李不安哭了,他转过身,偷偷地把眼泪擦在袖口上。一会儿他的鼻子开始作痒,眼泪引来了鼻涕,就像气味引来了苍蝇。他心中开始烦躁,因为他既要想办法处理眼泪,又要想办法处理崩溃的鼻涕。
  朱雪琴看了儿子一眼,这几天她的思绪总是飘得很远,思绪一旦飘远了就不容易收回。
  她眼睛看着儿子,思绪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飘荡。这个哭泣的少年是谁?是儿子。他老站在这个地方干什么?他说他心口隐隐地痛。
  “去捞点酱吃吃,就好了。”她说。
  第七章
  李家西隔壁的吴半瞎子,勤俭持家,可惜他的老婆奇懒无比,懒得连鞋子都懒得提,长年累月地趿拉着鞋。村里人都说,吴半瞎子要不是这个懒婆娘,一定会是这里的财主。这句话,他的懒老婆也经常挂在嘴边,吴半瞎子一揍她,她就“哇哇”叫着说:“吴半瞎子,要不是我,你早成财主了,早被民兵批斗死了。”所以吴半瞎子对这个救命恩人总是爱怨交加。
  他得的是青光眼,先瞎了一只,医生说另一只也会瞎的。他种了十几棵梨树,孙二爷叫人拔掉了,因为自留地里除了粮食是不允许种别的东西的。这一来,他就断了外快了。好在李梦安和朱雪琴及时地做了他的邻居。李梦安在小学校当教师,朱雪琴从来不爱下地干活,他们一家的自留地就让吴半瞎子私下负责了,每当秋收过后,朱雪琴会给吴半瞎子一笆斗麦子,一笆斗米,另加五块人民币。吴半瞎子没当成财主,李梦安和朱雪琴倒是一副财主的样子。
  除了爱财,吴半瞎子还爱《毛泽东选集》。他经常到李家来,把这本书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偏身坐在那儿,翻开来,远远地看着,样子就像一只猫看着一盘禁吃的食物,虔诚、恭敬、心痒难忍、馋涎欲滴。
  他不识字。
  他勤俭,喜欢适时地做酱,他的酱缸远近闻名。人家说,他的酱缸里丢块石子进去也会鲜得好吃的。
  吴半瞎子西隔壁住着孙支前,他母亲曾经是解放前的妇救会员。孙支前生了八个女孩,还没生到儿子,他就对他母亲说:
  “妈,不生了吧?生了八个,再生下去,被人笑话,难为情呢。”
  老妇救会员生气地反驳儿子:“我们喜欢生小孩,谁管得着?已经生了八个了,再生几个又何妨?也许下一个就是儿子。你妈枪林弹雨都不怕,还怕难为情?”
  孙支前生的八个丫头,个个是黑里俏。八个丫头鱼贯从草房子里走出来时,活像一队黑鱼精。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出嫁时,都因为皮肤太黑而被人说三道四。逢到四丫头出嫁前,已为人妇的前三个丫头逼着她穿了一个夏天的棉袄,不让她出门,出门时头脸也蒙得严严实实的。秋天她出嫁时,脸上遮了一块红布,到婆家,揭开盖头,婆婆一看,忍不住说了一句:“如此黄胖,还不如黑的好。”这句话一时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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