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素芬和素华的家里已经亮着油灯,她们的爸妈先到了家。她们的爸妈都笑眯眯地,好像从来没有碰到过不舒服的事。看见张小明和李不安来,他们更笑眯眯了。他们对张小明是有保留地笑眯眯,对李不安就不同了。于是李不安一边一只笑脸,笑着的脸都是黑红黑红的,上面有着复杂的皱纹。笑脸下面还不断地伸出这只手或那只手,给李不安递茶,递毛巾,递香烟。
  “我不抽烟。”李不安说。
  “你怎么不抽?去年在我家里吃饭,我和你一人抽了一根。”张小明说。
  “这是喜烟,抽一根抽一根。祝你也早点定亲。”素芬和素华的父亲又递了过来。
  张小明说:“你看我丈人多会客套?”
  李不安接过香烟,凑着张小明点着的火柴吸着了香烟,然后,他端端正正地把一条手臂放在桌子上,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了。他说:“你家门口的菜地长得很不错。这是你家的地吧?”
  “明知故问,你上次看见我浇粪了。”素华不高兴了。她不高兴时扬起了一条眉毛,于是她的宽宽的额头上,两条短而弯的眉毛,一条高一条低。
  “你到厨房去,烧两碗蛋汤来。”素华的爸爸吆喝着素华,又转过头对李不安嘿嘿笑道:“那是我家的菜地。你有没有看见我家的瓜地?我种的瓜你有没有吃过?我种的不论什么瓜,都是这方圆十里间最好的,你爸爸这个人我也早听人说过,他本来是大城市里的教授,他到了我们这个地方,就是我们这方圆十里间最好的老师。他怎么教小学呢?他应该教中学。可惜我们这里没有大学……隔一百年也不会有大学。”
  说完,他朝厨房里喊:“素华,蛋汤烧好没有?”
  素华在厨房里应声:“蛋汤?刚吃过那么多的饭菜,谁还想吃蛋汤?以后再吃吧。”
  素芬走过来对她的父亲说:“张小明今天要住在我家里。”
  她父亲张大了嘴巴,伸出了舌头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张小明今天要住在我家里。”素芬又说了一遍,唯恐她的父亲听不真切。
  张小明喊起来:“我没有说……我真的没有说。我不住这里,她这个人太麻烦。”
  “你看,人家没说要住在这里嘛。”素芬的父亲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张小明说:“李不安,你还坐着干啥?你不想回家啦?”
  
  平安早就睡下了。朱雪琴和李梦安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光。李不安敲敲门走了进去,他父亲李梦安不在,他母亲独自在灯下做一件小棉袄。“妈,你在等我是不是?”他对母亲说。朱雪琴容光焕发地说:“也等你……一边给你妹妹做一件棉袄。你看这棉袄好看不好看?”
  “好看。”李不安说:“我离家的路上,遇到过一个姓唐的寡妇,她家里有许多小孩。她和她的小孩不怎么笑。真的,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和她的小孩笑过一次。”
  “他们生活困难,笑不出来。”朱雪琴马上判断。
  “她说好了给我做一件棉袄……结果也没做。”
  “妈给你做。妈今年春节让你穿上新棉袄。”
  “给平安也做一件吧。他那件旧棉袄破得不像样子。”
  “好吧,让平安今年春节也能穿上新棉袄。”朱雪琴说,“你穿草绿的,平安穿红的。想想看吧,你穿着绿的新棉袄,平安穿着红的新棉袄,家里有两个人穿着鼓鼓的新棉袄走来走去,像两只充了气的皮球,家里一下子显小了,显暖和了……我索性给你爸爸也做一件棉袄,灰布的面子,中式对襟,两边开岔,他也穿了新棉袄的话,家里就更暖和了……我?我就不穿新棉袄了,那时候我得照顾我的小宝宝。等小宝宝大一点以后,我要回一趟娘家,住在娘家里,只吃不动,听听广播,吃吃零食,和别人聊聊天,到街上去买买东西。你爸爸会说我这个想法是个小市民的想法。但是我爱这种生活。我还想要一件雪花呢大衣,或者里子是带毛的羊羔皮大衣。一套上海培罗蒙做的哔叽料女式西装。夏天,我要一件水红一件鹅黄一件天蓝的衬衫。我还想要一只足铂金戒指,外面不能戴,我就悄悄地在家里戴。还想要一只‘英纳格’手表,‘梅花’包金表也行。还要一对二十多块钱的派克金笔,写信的时候就用它来写。还要……”
  母子两个人正说着话,李梦安酒气冲天地回来了,乒乒乓乓地敲门,又像一头牛一样喝水。
  “林老五拉我喝了半斤……他家里自己酿的酒,好凶。”他说。
  然后他又叫:“不安呢?不安在那里?”
  李不安站在他的身后回答:“我在这里。”
  李梦安兴高采烈地对朱雪琴嚷:“林老五家有个小闺女,他们叫她林小玲。长得圆圆胖胖的,一副福相,举止安静,看上去又聪明伶俐。不如和林老五说一声,把她配给我们家的李不安吧……”
  朱雪琴说:“这怎么行?门不当户不对的。”
  李不安大叫:“不要。”
  李梦安说:“你不是想和张小明一样定亲吗?”
  李不安还是大叫:“不要,不要。”
  平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了,此刻心痒难捱,忍不住哇哇大叫:“哥不要,平安要。”
  第二十六章
  小翠的妈特别不想碰到李不安。她对别人说,一看见李不安,她心里就难过,因为她想起了小翠子。别人安慰她,小翠子是生了病,慢慢死去的,谁家的小姑娘和小翠子一样大,早上还活蹦乱跳地,到了晚上就死了——掉在河里淹死的。你想想,这多让人想不开啊?这多让人受不了啊?所以,心里该满足了。那个淹死女儿的妈,到现在神经还不大正常呢,说是老在她家放米缸的角落里听见她女儿的哭声。这个妈才惨呢,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
  小翠子妈想,是啊,该满足了,天下比自己伤心的妈多着呢。但是她还是不想碰到李不安,不想碰不想碰,偏偏还是碰到了。她看见李不安搀着平安的手,放学回家了。学生们排成一个长队从操场上出发,像一条不断朝外面抽出来的长绳子。一出了校门,绳子就乱了。最前面的早就散得无影无踪,后面的还像个队伍的样子。李不安和平安落在队伍的后面,慢慢地走着,和队伍越来越远……接下来,学生们全部各奔东西了,队伍也没有了,路上只剩下李不安和平安两个人,李不安有时候搀着平安走,有时候蹲下去不知道在地上做些什么。
  “他居然带回家一个瞎子?”
  小翠子的妈漫无边际地想,太阳在头顶上,阳光暖烘烘地,像一股到处流淌的暖水,把旮旮旯旯的地方全都流到了,也流到了她的身上,让她的伤感不那么纤细了……再没有什么可供她遐想了,于是她扛着锄头回去了。
  
  李不安在路上捡蝌蚪,平安站在旁边等着他。在春天有蝌蚪的日子里,每天中午放学的时候总有很多的蝌蚪连同水草一起被人捞到岸上,那些蝌蚪动也不动,活着的就张开大嘴吸空气,死的就像一颗黑豆豆。放学过后,队伍经过的地方,留下来一溜蝌蚪。往年,小翠子活着的时候,总是她和李不安两个人蹲在路上捡。小翠子对他说:“李不安,你手脚轻一点。蝌蚪又软又嫩,一捏就死了,你要像我一样,把蝌蚪同泥一起轻轻抠下来,轻轻扔到水里放生……这是一条命呢。”
  于是李不安听从了小翠子的话,照着她的话去做。
  平安不舒服地皱着眉头。
  李不安说:“平安,小蝌蚪长着一只大圆头一条尾巴。身体有黑的有灰的,灰的长大了变青蛙,黑的长大了变癞蛤蟆。它们的身体是半透明的,不用对着太阳光,也看得见圆头里面的肠子——大圆头就是它的身体。肠子一圈一圈地绕成一个圆。它的大嘴巴老是不停地动,除非死了。死掉的蝌蚪给太阳一晒,就变得像一张纸那么薄。但是有些看上去死掉的蝌蚪,你把它朝水里一放,它就活了。它干瘪的身体就胀了起来,它的尾巴上还沾着泥巴呢。它带着泥巴游了起来,不过游得一点都不快……这些蝌蚪,都是我替小翠子放生的……这条是,这条也是……”
  平安说:“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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