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李不安转头去看他的妈:“妈,你问问他,爸爸到底在什么地方?”
  朱雪琴脸上光彩照人。朱雪琴说:“不安,今晚你睡你床上吧。妈那床不是硌得你背疼吗?”
  
  李不安一觉醒来,看见满屋的月光。屋子外面,一些小虫子起劲地唱着,青蛙偶尔大叫一声,让这个世界显得有些混乱。李不安想,现在是夜里几点钟了?我左手和右手打赌——左手猜现在是十二点以前,右手猜现在是十二点以后。我说,左手和右手,你们两个不要吵了,我到我妈妈屋里去看看那只闹钟,闹钟说几点就是几点。左手猜准了,你就打右手两下。右手猜准了,你打左手两下。公平交易。
  李不安赤着一双脚,“啪达啪达”地走去敲他妈妈的房门。他敲一下,没敲开,再敲一下,还是没敲开。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见里面有一些复杂的声音。他刹那间紧张起来,调动起所有经验,判断这些声音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已经来不及判断了,声音就像滔天的洪水,带着他冲过了一扇陌生的闸门。他对自己说:“难怪听不见呢,里面的声音比外面响。”
  他飞起一脚,踢在门上。门里立刻寂静如死。
  他走到门外,光着脚有点冷。这个少年站在如水的月光底下,静静地孤独地哭了。今天夜里,他突然长大了,但是长大的一刹那,他也崩溃了。没有人知道他内心里这种隐秘的感受,也没有人能明白他被击垮到何种地步,他的“母亲”没有了,他赖以生活的最重要的内容突然消失无踪。
  母亲!
  第五章
  李不安从此就不喜欢他的妈了,也不再想念他的爸爸。他变得呆呆的,村里的女人一个劲地夸奖他,因为他再也不给她们添乱了。
  秋收结束,小学校又开始上课。小翠子也去上学了,她牵着她的弟弟,她弟弟牵着黄狗。她上课的时候,弟弟坐在教室后面的泥地上,狗坐在她的课桌底下。教室里的桌子有高有低,她那张桌子特别高,她写字的时候,下巴顶在了桌子上。她的班主任是校长孙大舅亲自兼任的。孙大舅大人不管这些鸡毛蒜皮,他毕生的目标和任务,就是把课文念得听上去有点像普通话。
  “杀杀燕子五只枪。”
  他就这么念“飒爽英姿五尺枪”。
  于是同学们一齐认真地念:杀杀燕子五只枪。
  在杀燕子的时候,小翠子的下巴顶在什么地方,他不管。上次,谁把一头小牛牵进了课堂,他也不问,只管一本正经地杀他的燕子。
  上学的第一天,他教孩子们造句。“可怜。”小翠子在作业本上写道:
  可怜的李不安。
  孙大舅拿到小翠子的作业本,抑扬顿挫地念:“可—怜—的——李——不——安。”
  他满怀感情地说:“孙小翠同学,在家里要干很多活,上课还带着弟弟,她还欠着上学期的学费,她身体还有病。但是她一点都不可怜自己,反而可怜别人。你们说,孙小翠同学身上,体现了什么精神?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李不安,他确实应该可怜,他十一岁了,还不念书,他连李不安这三个字都不会写,因为他拒绝学习。而且他爸爸又被公安局抓走了。他连爸爸这两个字都不会写,他是我们新中国的可怜的文盲。”
  班上一个调皮的男孩接了一句:“而且孙二爷做他后爸。”
  班级里一下子笑闹开了。孙小翠把桌子上一本书、一枝铅笔装进书包,站起来就走,她生气了。她的弟弟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她,那只黄狗蹿起来急忙跟着她弟弟。
  没走几步又成这个样子了:小翠子牵着她弟弟,她弟弟牵着大黄狗。
  他们在一条干涸的河沟里看见了李不安,李不安摊开手脚躺在河沟里,他的身上爬着蚂蚁,一只灰色的蚂蚱在他身上跳来跳去。大黄狗第一个冲下河沟,舔舔李不安的脸,把李不安弄醒了,小翠子的弟弟第二个冲下河沟,把李不安用劲拉了起来。然后,小翠子也冲下去,把李不安从河沟里带上来。
  小翠子的妈在远处的河滩上洗锄头和脚,她看见了小翠子和李不安牵着手从河沟里上来,就神往地说:“也许我们小翠子能嫁到李家去呢。”另一个洗锄头和脚的女人说:“罢了吧。他爸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是死是活呢。再说你家小翠子大他一岁——索性大三岁也就罢了。女大三,抱金砖。大一岁算什么事呢?”小翠子的妈伶牙俐齿地回了一句:“大一岁,就是抱一筐金砖。你连这个也不懂?”
  一言未了,所有洗锄和脚的女人全都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她们笑起来。
  小翠子和李不安听不见她们的话和笑声,他们自顾说着自己的话:
  “你睡了多长时间了?”小翠子问。
  “不知道?”
  “中饭没吃吗?”
  “没吃,好像早饭也没吃。是不是要吃晚饭了?奇怪,我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了,肚子也不饿。”李不安说,“小翠子,你是不是急着回去喂猪,烧晚饭,洗衣服……”
  小翠子说:“是啊。我妈说,我越大,活儿就越重。”
  李不安说:“可怜的孙小翠。”
  小翠子想说什么,一转身,又把话咽了回去。李不安看看她说:“你的样子有点古怪。你要是没话可说,我就要走了。真的,我有时候就想,你为什么是个女的,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如果你是个男的,你就不必做那么多的家务。如果你是个男的,你就能跟我一起去打架。”
  小翠子紧张了,“你想跟谁打架。”
  “跟车站的张小明。昨天我走在路上,他骂我是孙二爷养的。我当时没敢下手,因为他妈妈在他边上。他妈妈下午跟着车到县城看他爸爸去了,家里就他和三个妹妹。我要找他算账去。”
  
  张小明的爸爸在县城的汽车站里做事,平时不怎么回家,人家都说他爸爸在县城里有个相好的。这不,张小明的妈妈得空就朝县城里跑,对她的男人软硬兼施。是的,软硬兼施,这个词是朱雪琴说出来的,从此,这地方的人都会说张小明的妈软硬兼施,因此,张小明的妈做了朱雪琴的对头。女人和女人,原本就喜欢做对头,因为女人天性里喜欢戏剧化的东西。张小明的妈和朱雪琴这两个女人,命中注定就是要做对头的,只是一直没有光辉灿烂的理由。这下好,“软硬兼施”,由朱雪琴挑起的由头十分精彩。
  再说张小明的妈,这也是个厉害角色。她也不是本地人,张小明的爸爸出了一趟差,就莫名其妙地带了这个女人回来了。这个女人好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从来不曾见过她的亲戚上门。他把这个女人扔在了乡下的老家,让这个女人一个连一个地生了四个小孩。生到第三个小孩时,她就不再是个美貌女人了。她变胖了,胖脸上黄黄的,黄黄的胖脸上长出了横肉,看上去富态而骄悍。生到第四个小孩时,她去拔掉了两只门牙,装上了两只亮闪闪的大金牙。大金牙比原来的门牙略大一些,使得她总是张开上嘴唇。她胖,厉害,再加上亮闪闪的大金牙,再加上她拿县城车站的补贴——她家门口就是一个车站,每当汽车停靠下来,她就拿了汽车钥匙去开门,让下车的人下来,让上车的人上去……凡此种种,都证明一个事实:朱雪琴没来的时候,她是这里数一数二的女人。
  她听到“软硬兼施”这四个字后,就到朱雪琴家里去。朱雪琴一看她的脸色,就识趣地走到厨房里坐着,不去招惹她。她搬了朱雪琴家里的一条凳子,坐在屋外,跷起腿,慢慢地抽香烟。这是吃晚饭的时候,人渐渐地拢过来,准备看一场恶战。
  恶战开始了。张小明的妈扔掉烟头,从凳子上蹦起来,一只手指头刚指向厨房时,朱雪琴就从厨房里悠闲地出来了,手里满满端着一盆水,“呼”地一声把张小明的妈浇个透湿。
  两个女人扯着头发打起来了。旁边人一哄而上,拉开她们。“有话好好说嘛。”人家这么劝她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嘛。毛主席的话你们听不听了?”
  两个女人被人扯着,坐在一条木凳子的两端,她们互相打量了一眼,突然之间,同时用家乡土话骂起对方来。
  女人之间的诋毁大致是从性上面打开缺口。两个女人都用土语骂脏话,还夹杂着大量的典故。可惜围观者听不懂,若懂,一定会心惊肉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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