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老刺猬在庄老头家赊了五斤熟花生,回去放在一只竹篮子里,李不安拎着竹篮子到火车站去了,从此就在火车站外面叫卖花生。花生卖一毛一分钱一斤,人家要是一下子卖两斤的话,就卖一毛钱一斤。李不安喜欢做这件事,他的耳朵里成天听着火车的鸣叫,心就像风口里的一枚树叶,活泼泼地动。
  第一天,他把五斤花生全卖完。老刺猬给他算账:“五斤花生,本钱是五分钱一斤,一共是两角五分钱,你卖了五角五分钱,净赚三毛钱……你一天赚三毛钱,了不起。你把两角五分钱还给庄老头,再赊五斤熟花生……你记住了,再赊五斤。你赚的三毛钱,老刺猬给你存着。你要是每天赚三毛钱,一个月就能挣九块钱。现在是十月底,到春节还有三个月。三个月里你就有了二十七块钱。你就能到青岛,还能从青岛回家。当然,你的钱是不够的,不要着急,老刺猬会借给你一笔钱,你记着还我就行。”
  老刺猬又躺倒了,他不停地咳嗽,连烟都不能抽了。李不安独自到老庄头那里去赊了五斤熟花生,老庄头教他这样吆喝:花生、花生、今年的新花生,喷香的新花生。现在,老刺猬躺倒了,李不安必须承担这个新家的许多事,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以后,平安站在李不安后面,扶着李不安的手,教李不安写字。老刺猬就躺坐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看着他们笑。
  李不安学会了写“陶二三,”还学会写“东方一片红旅馆。”平安认为他一定要会写“到此一游”这四个字,就教李不安写“到此一游。”写好以后,还把“到此一游”纸粘在竹竿上。这就招来了别人的笑话。
  “平安,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
  平安理直气壮地说:“北京天安门。”
  李不安教平安:“你就说到巴黎、伦敦、开罗,吓死他们。”
  平安想了一想,拒绝了:“不,我不到外国去,那些地方太远。一去就要好几年,耽误我学字。再说那些地方,没有一个姑娘长得像月香那么好看。”
  李不安说:“你怎么知道月香长得好看?”
  平安笑着,有些腼腆:“我猜。”
  李不安狠狠地说:“我猜?月香一只眼睛斜着,脸上麻子,鼻孔朝天。”
  平安还是腼腆着:“那又怎么样?我不会嫌弃她。”顿了一顿,问:“月香是斜眼、麻子、鼻孔还朝天?”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心神不定起来,说:“那她的毛病比我多……我不过就是眼睛瞎……我要考虑考虑,我以为她美得跟天仙似的……”
  
  有一天,车站里出来一个大汉,站在门口立定,四处一张望,直奔李不安。他把李不安的篮子拿在手上掂量掂量,从篮子里拿几个花生用手指碾碎壳,放到嘴里,夸奖道:“好香好香。”
  李不安想,这个人一定会武功的,他碾花生壳的样子就像抹去一滴水珠子。
  大汉问“叫啥?”
  李不安说:“叫你爸。”
  大汉一伸手捏住了李不安的脖子,问:“疼不疼?”
  李不安说:“疼是你爸。”
  大汉手上加了点劲。李不安说:“疼、疼。”大汉连忙放开手,继续吃花生。一边吃一边打量李不安,说:“这地方我来过多次,从来没看见过你,你长得不像这个地方的人。这地方的人都长得灰头土脸,眼睛里头雾蒙蒙的。你这孩子细皮嫩肉,眼睛贼亮,印堂开阔,额部丰隆。我会看相,你这孩子一副富贵相,怎么提了篮子在这里叫卖花生?”
  李不安说:“我家里一个生病的爹,一个瞎子弟弟……。”
  大汉说:“你不肯讲实话。那好,我也懒得多问。你把这些花生统统卖给我。几斤?”
  “三斤七两。”
  “多少钱一斤?”
  “一毛一分。”
  “我给你二毛一斤。三斤七两,七毛四分。让我看看,口袋里有多少钱……这一块钱统统给你。你这篮子给我吧,我没东西包这么多花生。你不必谢我,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贵人遭难……我也是,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是落难的贵人,我们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你看我像不像贵人?”
  “像。”
  “当然像,我就是个贵人……我把自己当个贵人,所以我老做好事。”
  
  李不安摸着口袋,盘算:一块钱,加上前面卖得一毛四分钱,一共是一块一毛四分钱。还掉老庄头的两角五分钱,剩下来八毛九分钱。这一天就赚了三天的钱。如果每天都像今天这样,用不了三个月,我就可以上青岛,再回家去。或许还能给平安买一身过年的新衣服,给老刺猬买一瓶酒。
  李不安脑子有点糊涂了,他独自恍恍惚惚地,把这笔账算了又算,算了又算。他是朝庄老头家里去的,这是个小镇边缘的地方,住着一些农户,草堆边的鸡消消停停地用爪子刨着土,寻食吃。李不安看见鸡,眼睛一亮,冷不防一把抓住了一只小母鸡,两根手指卡住小母鸡的脖子,让它不能出声,然后,把它朝怀里一捂,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到菜场上,看见一个小女孩也抱着一只母鸡,蹲在角落里。他坐到女孩的边上,紧紧抱着鸡,喘了一阵子,慢慢定下神来,先伸出左腿,再伸出右腿,最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那女孩问他:
  “你这只小母鸡卖多少价?”
  “不知道,你这只老母鸡卖多少价?”
  “我妈叫我卖三角五分一斤。”
  “那我就卖三角一斤。我这只母鸡比你的小多了。”
  两个人把怀里的母鸡抱出来,让两只母鸡头碰头地认识一下。小女孩的老母鸡“咯”地打了一声招呼,李不安的小母鸡赶紧呼应二声:“咯咯。”两只母鸡都长得十分漂亮,毛色油光水滑,老母鸡的羽毛像成熟的麦子那么黄,头上洒着芝麻大的黑点点。小女孩说:“我家老黄一天下一个蛋,我弟弟病得厉害,只好把它卖了,我想卖四角钱一斤,等了半天也没有人要。”李不安的小母鸡是灰白色,一色的灰白,没有一丝杂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露出不出门的天真,不像小女孩的老黄,见多识广地昂着头,有节奏地眨着圆眼睛,对周围的东西有些不屑一顾。
  李不安说:“既然你的母鸡叫老黄,那我的就叫小白。小白下不下蛋我不知道,它是我偷来的。”
  小女孩身体一宿,露出害怕的样子:“你开玩笑吧?我有个表哥经常开这种玩笑,老说他的什么东西是偷来的,什么东西是偷来的……”
  李不安说:“你看,我跟你说实话,你怎么不相信?我看你表哥和我一样,也是个小偷。”
  女孩叹了一口气,决定原谅李不安:“你为什么偷?我偷过人家晒在架子上的山芋干,除此以外,我没有偷过任何东西。是不是你家里有人生病了?”
  李不安想起老刺猬,心里一酸,掉下眼泪:“我爹病了,不停地咳嗽。叫他去看病,他说不妨不妨,就是下了河受了凉,每天喝两大碗姜汤就好了。”
  两个人说话的当口,有个妇人把小女孩的老母卖走了。妇人把老母鸡倒过来提在手里,老母鸡不失风度地转过眼珠,稳稳地瞄了小女孩两眼。小女孩追着妇人说:“我家老黄,一天下一个蛋。”妇人停下来,说:“哦。”又走了。
  小女孩也要走了,她告诉李不安:“我住在北边的马家庄,你走半个小时就到了。我叫好香,我妈生我时,闻到一股什么味道,就说,好香好香,我生下来,就叫了好香。你是这镇上的人,我一看就看出来了。你若是还想着我,你就来找我,你叫什么名字,你来的时候告诉我。你若是不来,我知道了也没意思——我没有功夫来镇上找你。我得烧饭、洗衣裳、喂猪、割草……”女孩走后不久,李不安的小白也给人卖走了。公秤上秤得小白是二斤八两,三角钱一斤,小白的卖身钱是八毛四分钱。这时是下午三点了,菜市场里人头寥落。冷风从大棚的四周围吹进来,卷起一阵阵尘土。太阳惨白着脸,像是呵不出热气的模样。
  第十四章
  李不安从菜市场回家的路上,又盘算开了:卖花生得八毛九分钱,卖小白得八毛四分钱,一共是一块七毛四分。
  从狭窄肮脏的街道上走回家,远远看见河边那座矮小的破烂的房子,心里一动,从口袋里数出八毛四分钱,放到左手的裤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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