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半夜里,他经过路边的一个集市。集市上满是别人丢弃的东西,他站在集市边上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响起赶集时乱哄哄的声音。他的爸爸李梦安曾经带他到过这里,买过一大袋梨。
然后,他经过一个学校,他从来没上过学,但他对学校是熟悉的。所有的学校都散发着粉笔的味道,老师们在私底下调情,说着一些小孩们听不懂的话,那些听不懂的话也散发着粉笔的味道。
过了学校,他的腿开始沉重,眼皮也拼命地想粘起来。他索性闭上眼睛,听任双腿带着自己向前移动,移动得很慢,像梦游一样。他对自己说:
“我现在是在梦里了,梦醒了我就见到爸爸了。但是这个梦不能马上结束,马上结束就见不到爸爸了。我要把这个梦做下去……这个梦真好,我的腿轻起来了……”
天快亮的时候,李不安走到了县城边上的火葬场,这是一座庄严整洁的建筑物。李不安再也支撑不住了,他走进火葬场的围墙,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他的头顶上面是高高的烟囱,每当这根烟囱冒出灰白的烟时,就是一个人的灵魂从烟囱里飘散到空中了。李不安看看烟囱,竖起耳朵听听停尸房里的动静,仿佛听见里面有些声音,不安分的、烦躁的声音,使他想起某一夜在母亲的房门外听见的声音,他心中“突”地一跳,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他的思绪回到烟囱上来。
他对自己说:“李不安从来就不怕鬼。李不安去年夏天一个人跑到乱坟岗上呆了一夜。有一年刮大风,风吹着鬼火在公路边上狂跑,李不安追了这个鬼火再去追那个鬼火……吴半瞎子说,天快亮的时候,现身的鬼影最多。老董说,有一个鬼变成女人,做了人家的新娘。每到天快亮的时候,她就要悄悄地起来梳头。她梳头的时候,要把头拿下来放在梳妆台上。她的新郎官一见之下吓死了……但是我李不安是不怕的……不信的话,你看着好了,我马上就睡着了……”
李不安在火葬场里死死地睡了一觉。他醒的时候,太阳升得很高了。
他的肚子“咕咕”地闹了起来,他想,忍一忍,见了爸爸,爸爸会让他吃好东西的。当然,他得首先撒过那个谎,他撒谎以后,他就能吃上好东西了,爸爸也就会回家了。
李不安找到招待所,向看门的老头问了爸爸的房间。他敲了门,门开了,走出一个穿花花绿绿衣裳的新疆女人,她高大肥胖,身上一股羊膻味。但是她面目和善,眉宇间流露出纯真的羞怯。
李不安叫起来:“爸,是我。我来了。我走了一夜才到这里,你和我一起回家吧。从此后我一定听你的话,回去以后我就上学读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新疆女人睁大水汪汪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你找你爸爸?你是……你爸爸走了……早上六点钟的车……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他没跟我说……也许他在那个地方有女人……说不定……”
李不安回去对母亲讲:“李梦安不见了。”
朱雪琴“哼”了一声:“他倒舒服。他流浪去了。我也想把这个家扔下不管,流浪去。”
李不安去找小翠子,小翠子没找到,找到了小翠子的大黄狗。大黄狗安静地瞅着李不安的脸,眼睛水汪汪的,脸上也有一种似展不展的表情,显得有点害羞。李不安觉得它像那个暖烘烘的新疆女人,就对它说:“我爸爸为什么走?他应该等等我。我已经准备好撒谎了……我也想走。我要找一个很远的地方去……”
第九章
李不安看他的母亲横竖看不顺眼,这个孩子一旦看人不顺眼以后,就要恶作剧。现在他要恶作剧了。
朱雪琴出去了。
李不安在朱雪琴回家的路上挖了一个很深的坑,用粪勺在粪坑里舀了一大堆粪,放在坑里,上面用一层稻草盖住。朱雪琴回来的时候,果真一脚踩了进去,这个坑很深,她连膝盖都没了进去。
李不安在屋里笑了个半死。
后来他就不笑了,他看见的妈妈一声不吭地从坑里拔出腿,走到河边清洗自己。她清洗好以后,就安静地从河边回来了,关上门,在家里再清洗一遍。
她把自己拾掇得没了臭味。她从屋里出来时,李不安不在家了。她对着空空荡荡的家痛哭起来,她哭得全身抽搐,心都快从喉咙口呕出来了,她的胸前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黏糊糊的贴在皮肤上,她的头很快哭晕了,眼睛红肿得像一只桃子,嘴唇也肿了。哭完以后,她在床上蜷曲起身体,把头埋在枕头里,好像一株陡然失去水分的植物。
这株失去水分的植物想:不安,你快回来,妈不怪你。妈给你做好吃的。妈特别孤单。妈一孤单就要想孙二爷。妈跟孙二爷就那么一次,虽然后来妈还想有第二次第三次,但是妈一想到你和你爸爸,脑子就清醒了,想到自己不是一个人,还得为你们着想。快回家吧,不安。
哭过后的朱雪琴,昏昏沉沉地走到厨房里给儿子李不安做吃的。
李不安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去找张小明。人家张小明在家里吃晚饭,他敲敲后窗户,就把张小明引出来了。
张小明装腔作势地拥抱他一下,说:“战友,好长时间不见你了。你是什么时候上了井冈山?”
李不安不想和他纠缠,直截了当地说:“给张票。我要出去。”
张小明问:“给张到哪里的票呀?”
李不安想了一想,说:“随便,只要能到火车站就行。”
张小明内行地说:“那你就朝北走,朝北边走有个好处,不渡江。我给你到海滨的票,再远就没有了。你到了那里,还得打票,一路朝北去,才能看见火车。”
李不安说:“不妨。我有嘴,可以问路。”
张小明进屋去偷偷地拿了两张票出来,说:“明天一大早的车。到时候你就站在公路对面等车,车来了你再过来。明天早上我出来检票。”
李不安说:“你给我两张票干什么?我一个人要两张票干什么?”
张小明说:“咦,真是的。我也不知道拿两张票给你干什么。”他哭起来,“那你就拿一张吧,另一张我收起来,藏好,留做纪念。想你的时候就看看。”
他哭了一阵,又多情地说:“也许我过两天也走了。你把你要去的地方告诉我,到时候我好去找你。”
李不安说:“我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我还没打算好。我只是想看见火车,然后再决定到一个地方去。那个地方必须是远的、好的,它必须和我们这个地方不一样……”
张小明擦擦眼泪,不满意地说:“我为你做了小偷,我爸爸知道了不会饶了我。我妈是不会骂我打我的,也不会告诉我爸爸。但是我爸爸肯定会知道,你不知道我家那几个丫头有多坏,你千万不要娶她们……你把要去的地方告诉我吧。”
李不安脱口而出:“那就到青岛去吧。”
对于即将到来的旅途,李不安没有丝毫的不安。夜里,他在妈妈的钱包里拿走了十五块钱,又在钱包里放上了一张他自己的小照片,表示是他拿走了钱。现在是初冬,马上就要冷了,他带了他的毛衣和毛线裤。天刚亮,他就醒了,到厨房去把妈妈做的面饼全部带上。临走,他朝包里塞了一只碗,一双筷子,因为他想起爸爸以前说过,像他这样不学无术的孩子,实在无法可想时,只有要饭。
他就上路了。
他碰见小翠子。小翠子每天都这么早起身,烧粥、喂猪,干各种家务活。今天她背着篮子,在路边割草,她的黄狗趴在她旁边。
李不安招呼她:“小翠子。”
小翠子说:“我挑草呢,两头猪越长越大,吃糠不够了,要加点草。你到哪里去?”
李不安说:“到青岛去。”
小翠子问:“你爸爸在青岛吗?”
李不安说:“不知道……也许在。青岛的城里,有个旅馆叫东方一片红,里面有个服务员叫陶二三。我爸爸去看过她,我妈也去看过她。我就到青岛去看她。也许我爸爸就在那里了。”
李不安说完就走。
小翠子收起篮子背在身后,跟着他。
“李不安,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春天,飘柳絮的时候。”李不安回答,“那时候暖和了,河里一窝一窝的小蝌蚪,小虫子他们喜欢糟蹋小蝌蚪,把它们从水里捞出来,扔在土路上,从小学校到村子,扔了一路。你记得不记得?你老是陪我救这些小蝌蚪,把它们同泥巴一起抠下来,扔进河里……我就在春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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