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美哉少年

作者:叶 弥




  朱雪琴自小在小街小巷里长大,对于骂人的招数耳熟能详,加上她天资聪明,能发扬光大。她骂人频率极快,却能让声音显得柔媚动听。光是这一点,她已胜过张小明的妈。骂到后来,她开始骂张小明的妈本身就是一个车站,每天总有许多人上上下下。她觉得这个比喻有点意思,忍不止就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又开始重复这层意思,还没重复完,又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动人,于是围观者跟着笑了起来。
  于是,张小明的妈就输了这一局。她站起来,拉下一脸横肉,气势逼人地离开战场。
  这就是朱雪琴和张小明的妈结下的冤仇。
  有一天,张小明的妈带着张小明从家里走上公路,恰巧碰上了四处游荡的李不安。“小明,李不安是不是孙二爷养的?”她一边掏出汽车钥匙准备开门,一边暗示张小明。于是张小明追上李不安,拍拍他的肩膀,吊儿郎当地说:“你是二爷养的。是不是?”
  李不安看看张小明的妈,说:“好男不跟女斗。”就走了。看着李不安的背影,张小明的妈拍拍大腿,不高兴地说:“她凭什么就跟孙二爷好上了?”
  
  李不安看见张小明叼着他爸爸的香烟,戴着一顶黄军帽,挎着他妈妈的帆布包,一只手在包里摸索,另一只手拿着汽车钥匙,神气活现地打开汽车门,喊着:“下车的人,给我看票!”他顺手一把捞住一个上车的人:“票检过没有?”那人说:“张小明,你刚才看过。你忘了?我姓徐,住在灌溉渠东面的红旗村。”张小明说:“你姓徐怎么了?你又不姓毛。有本事你姓毛,你一嘴的毛,我看你就叫毛大嘴……拿出来看看。”那人说:“张小明,你才十四岁,就这么狠。到了四十岁,你该狠成什么样子了。”骂骂咧咧地补了一张票,上车去了。
  李不安脱下一只鞋抓在手里,走到张小明身后。张小明站在公路边上,迷醉地看着长途汽车的背影。李不安在他脑后喊一声:“张小明。”张小明乖乖地转过脸来,李不安抡起鞋,“啪”地打在他左脸上,他看见张小明的左脸立刻变得红润无比,长着半边红脸半边白脸的张小明显得十分古怪。
  张小明“哎呀”叫了一声,扔下香烟,捂着脸,飞快地蹦下公路,跑到坡下面去了。坡下有一条干净的河,他家就在河边。跑到半路上,他的军帽掉了。他转身去捡,眼角里瞥到李不安的影子跟上来了,他顾不上他的帽子,如惊弓之鸟,逃进屋里,关上门,倚在门上喘粗气。张小明有三个脸蛋白白的妹妹,都像他妈妈一样善骂,立刻像炸了马蜂窝似的聚到门前,扒着门缝开始谩骂。
  “我操你家祖宗十八代。”一个女孩子骂道。
  “你家明天就死绝了人一个都不剩。”另一个女孩子骂道。
  “你喝水噎死吃饭憋死走在路上被雷劈死。死了以后狗都不吃。”第三个女孩子骂。
  张小明的妹妹,大的叫小燕,二的叫小雁,小的叫小娟,全是学校的“三好生”。朱雪琴曾经这样夸奖过她们:“这三个孩子啊,放在一起骂人,能把天都骂黑了。”
  李不安捡起军帽戴在头上,在张小明家的门口转了一圈,回过身到公路上,找到张小明扔下的香烟头,吸了两口,把香烟吸着了。现在李不安叼着烟戴着黄军帽,大摇大摆地晃到张小明家门口,在地上捡了一张纸,用香烟把纸点燃,纸“呼啦”一下就烧尽了。李不安又找了一张纸,再用香烟点着,纸“呼啦”一下又烧尽了。看着李不安脚下两堆黑黑的灰烬,张家最小的女儿带着骂腔说:“妈妈今天晚上不回来。”
  张小明认真地说:“只有最后一条计了——麻痹敌人,瓦解敌人的意志。你们三个,快去烧饭。”
  他打开门,冲着李不安张开手臂笑着说:“欢迎你到我家来。我们和好吧。我家有酒有菜,何不进来喝一场?”
  李不安朝上拉拉袖口,也张开了手臂凑过去。靠近的时候,两个孩子一起放下手臂,抬起一只手,在空中狠狠地握了一把,算是和好了。
  三个美丽而善骂人的女孩子,此刻已高高兴兴地忙成了一团。大的在锅上忙,二的负责洗菜,最小的做火头军师。张小明和李不安坐在饭桌边上,勾肩搭背地说着话。他们说得那么投机,以至于大姑娘不得不命令二姑娘去看看什么情况。
  二姑娘回来说:“他们说弹弓、偷瓜、打人、爬树、上屋顶、小翠子。”
  大姑娘不高兴地说:“还说是麻痹敌人呢,这像是麻痹敌人吗?小翠子?是不是上课老带着弟弟的小翠子?她欠了两个学期的学费了。她快要休学了,因为她交不起学费,因为她还得了先天性心脏病。”
  二姑娘撅起嘴巴不屑地说:“那她有什么好?李不安瞎了眼睛了。李不安娶了她以后会倒霉的。”
  小姑娘在灶间插了一句:“小雁子想嫁给李不安。小雁子想出门了。”她的脸被柴火烤得红红的。
  二姑娘举起手里的擀面杖敲敲小的脑袋,小的头一缩,缩回灶间,暗暗地吐吐舌头。
  
  关上门,五个孩子团团坐好,桌子上摆着菜、饭、汤、筷子、勺子。张小明拿了他爸爸的酒和香烟放在桌子上,二姑娘张罗着去拿喝酒的杯子,大姑娘拉下脸,阻止:“雁子。”张小明喝道:“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们三个多吃饭,少吃菜,少说话。”小姑娘脆生生地回说:“我不吃菜,我也不吃饭,饿死了算了。”张小明拍拍桌子。说:“真能饿死倒也罢了,省心。”
  张小明和李不安这就一杯一杯地喝上了。喝了几杯,李不安放下杯子,大着舌头说:“我不能喝了,我的脑袋在肩膀上直转。”张小明说:“我的脑袋也转。”李不安问:“你朝左边转还是右边转?”张小明说:“右边。”李不安说:“我也是右边。”想了一想,又说:“都是右边……我们两个结拜吧。”张小明说:“好……好。”
  两个孩子从凳子上滑到地上,扶着桌子,脸对脸地磕了一个头。
  二姑娘说:“像结婚似的。”
  小的指着二姑娘说:“瞧瞧,我没说错吧?她是老想着嫁人,三句话不离本行。”
  二姑娘说:“我才不想哩……小心我撕你的嘴。”
  张小明从地上站起来,指着三个妹妹说:“我看你们三个早点嫁出去也好,你们三个多在家里一天,就是多吃我一天的饭。现在,我替你们找了一门好亲事,你们自己说,谁嫁给我兄弟李不安?快说,我让你们毛遂自荐。”
  三个女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
  张小明说:“看什么?反正要嫁人的。不安好兄弟,你别客气,只管挑。”
  李不安努力睁开大眼睛,从大姑娘的脸看到二姑娘的脸,再从二姑娘的脸看到三姑娘的脸。这三张脸都是白净的,腮上泛着桃花一样的粉红,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蛾眉和小嘴。她们的头发乌黑,发出蓝幽幽的清冷的光。她们的眸子和头发一样,乌黑而清冷,像冬天的月亮,明亮的地方清冷,幽暗的地方乌黑。
  李不安摇摇头,说:“我的脑袋朝左边转了。”
  张小明沮丧地说:“你们三个快说,到底谁想嫁给他。快说……我的脑袋一会儿朝右边转,一会儿朝左边转。”
  三个女孩子还是不吭声。
  张小明说:“不说?我把你们三个统统嫁给他。”
  第六章
  孩子们说到好人和坏人。
  谁是坏人?黄世仁、南霸天、美国鬼子、日本鬼子、孔老二……
  谁是好人?解放军、工人、农民、全世界无产者……天下最好的人是妈妈。
  三个姑娘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把盘子里最后两粒花生吃掉了。二姑娘把筷子倒过一头,狠狠地敲她的头,嘴里说:“叫你吃,叫你吃。大姑娘一个,馋得像猫,谁人家要你?”
  三姑娘低着脑袋,听见二姑娘的咒语,“呜”地哭了起来,把头顶在桌子边上,两只手捂住两边露出来的脸蛋。
  大姑娘慢悠悠地下结论:“罢了吧。吃掉就吃掉了吧……你少吃两粒不行吗?大的要让小的……你看我跟你们抢东西吃吗?妈在家的时候,不要说两粒花生米——杀了鸡,一只鸡腿就是她的。”
  二姑娘的脸涨得通红,忿忿辩解道:“杀了鸡,一只鸡腿是她的,另一只鸡腿就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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